中国思想史中人性善恶学说由孟荀首倡,孟子力主性善,荀子与之相反。之后,由于秦并六国,天下一统,诸子之学亦归于式微。这样一来,关于人性善恶的重大问题,便只能留待汉儒去做进一步分析论证。在汉儒之中,首先承担起此项任务的是董仲舒。
董仲舒对人性问题的分析论证,围绕着孟荀旧说层层展开。首先,董仲舒批评孟子人性善的观点,并明确指出:如果孟子的观点成立,就等于彻底取消了礼乐教化的基本功能,进而导致王者应天受命的职责显得多余:“万民之性苟已善,则王者受命尚何任也?”其次,董仲舒认为荀子的性恶说更不可取。在董仲舒的意识中,人的存在缘自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天覆育万物,既化而生之,有养而成之,事功无已,终而复始,凡举归之以奉人”。正是基于对天人关系的这种意识,董仲舒才反复强调:荀子的性恶说应该被彻底批判和抛弃;否则,不仅天的神圣完美性会受到损害,而且儒家的仁政理论也将成为问题。
为了使自己的批判、分析更趋周详和更有依据,董仲舒从正本清源的角度重新界定了“性”的内涵,并进一步区分了圣人之性、中民之性和斗筲之性。他认为,圣人之性,不教而善;斗筲之性,难能为善;中民之性,待教而善。圣人之性、斗筲之性都不能“名性”,因为二者分属善恶两极,不符合“性如茧如卵……待教而成”的原则。只有中民之性,才能“名性”,符合“性”的定义:“性待渐于教训,而后能为善。”可见,董仲舒所言之“性”主要指中民之性,故不难理解他为何将人性比作茧卵,正如茧卵待缲、待孵,然后能为丝、为雏,人性待王教,然后成善。既然善来自“教训之所然也”,那么人性之恶又源自何处?对此问题,董仲舒借助阴阳概念给予回答。他认为,人之恶善与天之阴阳紧密相关:“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阴阳也;言人之质而无其情,犹言天之阳而无其阴也。”阴阳的表现是情、性,而情、性的表现是贪、仁,“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通过阴阳论人性,董仲舒解决了善、恶的来源问题,并将个体的道德实践奠定于天道之上。因此,在这位大儒的内心深处,发扬人性之善,祛除人性之恶,既有形而上学的根据,也是可以达到的目的。当然,若想达此目的,亦需要国家力量的介入。不过,这种介入应始终恪守“贵德贱刑”的基本原则。董仲舒的性未善论综合了孟荀人性论,他的“性三品”说强调中民之性只有教而成善的可能,这给扬雄、王充等学者留下了重新思考的空间。
像董仲舒一样,扬雄对孟荀旧说也持否定态度。在具体阐述自己的观点时,他首先考虑了性的生理学特征。“视、听、言、貌、思,性所有也。学则正,否则邪。”在扬雄看来,人性包含了原始的情欲冲动,有为善为恶的可能,孟子由于完全忽略了这一点,故其人性学说便走向了极端。而荀子所谓“人性本恶,其善者伪也”云云,虽在一定程度上对孟子的偏颇有矫正作用,但对扬雄而言,其学说却陷入了另一种极端。扬雄认为人性有“好善恶恶”的一面,“人之所好而不足者,善也;人之所丑而有余者,恶也”。由于个体心灵操舍存亡的不同,遂展现出“善不足而恶有余”的结果。善恶是“性之所之”,是性表现出来的结果,不能将其当作“性之所有”,因此不能说性善或者性恶,只能说性包含了为善为恶的可能。这种观点与董仲舒的“性三品”说有所不同。董仲舒区分了圣人之性、中民之性、斗筲之性,出于王教的目的,他认为只有“中民之性”才能名性。与之相应,扬雄也区分了圣人、贤人、众人三等人,“天下有三门:由于情欲,入自禽门;由于礼义,入自人门;由于独智,入自圣门”。但扬雄特别强调后天选择对人性所起的决定作用,从先天的角度看圣人、贤人以及众人,他们的原始本性是一样的。在此,扬雄实际上提出了新的人性观,即“性善恶混”。人性中既包含了向善的可能,又包含了向恶的可能,无论是圣人,还是贤人、众人,他们的本性都一样,向善或趋恶取决于后天的学习修为,“人之性也善恶混。修其善则为善人,修其恶则为恶人”。也就是说,善恶作为人性的构成要素,早已存在于主体自身之中,其向外展现乃是受了气的推动,“气也者,所以适善恶之马也与?”对扬雄而言,气是善恶外显的动力。这种动力来自“玄”,“玄”既是天地万物的终极根源,也是宇宙生生不息、化育生长的推动者,“资陶虚无而生乎规,关神明而定摹,通古今以开类,摛措阴阳而发气。一判一合,天地备矣”。人禀气而生,气本身没有善恶之分,亦无东西方向,它赋予人前进的动力,后天的学习修为是人性为善为恶的关键。扬雄的这种观点更接近于孔子的“性近习远”思想。
董仲舒、扬雄基本上奠定了汉代人性论的基础,此后的学者对相关问题的探寻都没有超出他们的思想范围,这种情况一直到东汉王充的出现,才有了明显改变。首先,王充不同意孟子的性善论。孟子认为人性无有不善,恶起源于个体对善的失守,王充则认为有些人生来性恶,“夫小人性患耻者也,含邪而生,怀伪而游,沐浴累害之中,何招召之有?”譬如商纣、食我在孩童之时,已经显露为恶的征兆;又如尧、舜的后代丹朱、商均,纵使生于良好的环境,仍成长为不肖之徒。其次,王充也不赞同荀子“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之说。在阐述自己的观点时,王充以后稷、孔子为例,指出他们生而仁义爱礼、德至其极。再次,王充对董仲舒以阴阳论情性也存有质疑。董仲舒所谓“善之属尽为阳,恶之属尽为阴”,虽然将孟荀的人性论统一起来,但王充认为这不符合实际,在他看来,性情同生于阴阳,且亦有善有恶,并非性善而情恶,譬如“玉生于石,有纯有驳;性情生于阴阳,安能纯善?仲舒之言,未能得实”。最后,王充认为扬雄的“性善恶混”说只是对中人而言,中人才有为善为恶的可能,因而不是从普遍的意义上讨论人性。在前人的基础上,王充提出了“人性有善有恶”观点,其中包含三层内容:其一,有些人生来性善;其二,有些人生来性恶;其三,有些人生来善恶兼具。可见,王充之说实际上是对人性作了更为详尽的划分,且不无新见。对王充而言,扬雄的“性善恶混”并不全面,“性善恶混”只说明了中人的情况,对于上圣与下愚完全不适用。实际上,人性有善有恶如同人才有高有下,否认性有善有恶就等于否认才能的高低不同,“实者,人性有善有恶,犹人才有高有下也。高不可下,下不可高。谓性无善恶,是谓人才无高下也”。至于人之所以有善恶愚贤之分,王充的解释借助了气的概念。王充指出,禀气厚者性善,禀气薄者性恶,气之厚薄完全不受个人意志支配,“小人君子,禀性异类乎?譬诸五谷皆为用,实不异而效殊者,禀气有厚泊,故性有善恶也”。“禀气不一”既是“性有善有恶”的直接原因,更导致了“命有贵有贱”的最终结果,“禀性受命,同一实也。命有贵贱,性有善恶。谓性无善恶,是谓人无贵贱也”。王充的这种解释,虽然没有突破先秦以来的“气”说传统,却为他所持的观点提供了些许依据。
董仲舒、扬雄以及王充从历史发展的角度各自完成了自己的学术使命,表达出他们对于人性问题的基本识见,于今人对人性问题的思考不无启示。除上述三位学者,东汉末年的王符、赵岐、郑玄、荀悦等人也都对人性问题进行过不同程度的探讨,只不过他们的研究基本上是在已有理论学说的框架内展开的,故而未能取得明显突破。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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