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是人生成长的早期阶段。儿童的认知与话语，以及社会对儿童的界定与对待，可以作为理解把握时代风貌、社会结构、家庭形态的基本路径。历史研究的核心对象是“人”。而历史中“人”的情感、理念、表达、行为，特别在儿童史的探索中，有望获得更真切的体察。王子今著《插图秦汉儿童史》在2020年5月由未来出版社出版。这是王子今推出的第三本秦汉儿童史专著，也是第一部以图史互证考察中国古代儿童生活的作品，从意义、方法、对象而言，颇富启示。

　　正如冯尔康所说，“中国社会史是研究历史上人们社会生活的运动体系”。从社会史的角度对儿童群体及其活动进行研究，应属题中之义。不过，以往的研究，如张亮采《中国风俗史》、尚秉和《历代社会风俗事物考》、杨树达《汉代婚丧礼俗考》等，多涉及婚姻、养老等方面，很少将目光投向儿童。《中国史学论文索引》《中国社会史论文索引》也显示，早期社会史研究虽偶涉女性、青年，但关于“青年”的选题更偏重两汉太学生运动。20世纪80年代，王子今撰写的《秦汉民间谣谚略说》《说秦汉“少年”与“恶少年”》等文章较早涉及秦汉儿童史的探讨。刘咏聪、彭卫、熊秉真也在这一领域辛勤耕耘。此外，美国学者司马安《早期中国的儿童和青少年图像》关注了秦汉儿童群体。陆威仪《早期中华帝国：秦与汉》第七章“宗族”专门设有“早期帝国生活中的儿童”一节。《插图秦汉儿童史》不仅对“‘童谣’的发生以及成人制作的可能、瓮棺葬作为未成年人葬式的文化涵义”新作论说，而且围绕文物中“子母”主题、“小儿受赐”陶文、“九子母”神话及灯俑、鸠车、女童教育、“周公辅成王”画像等有趣议题展开思考，发前人所未发。

　　《插图秦汉儿童史》在研究方法上使用“图史互证”。书中“插图”计289幅，附列说明，详注出处，包括砖瓦、玺印、陶器、金银器、铜器、俑像、木版画、简帛、石刻等考古资料，甚至古代交通道路留存的未成年人足迹，都被纳入考察范围。其研究承继王国维“二重证据法”、陈直“新证”等治学方法，且有创新。其中，图像的大量运用与互证发明，使该书别开生面。对于图像资料的利用，以往在美术考古、艺术史研究中使用较多，常从图像本身出发，加以分析提炼，可称“图像本位”。历史学者也多取这一路径，早期成果如何浩天《汉画与汉代社会生活》。夏鼐、王仲殊指出，考古学“是历史科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任务在于根据古代人类通过各种活动遗留下来的实物，以研究人类古代社会的历史”。《插图秦汉儿童史》的鲜明特色，在于从明确的历史问题出发，通过丰富的图像使用，说明历史问题、证成历史认识，从而激活图像的史料意义，研究取径可称“历史本位”。秦汉儿童的形象，由此鲜活、由此真切、由此触动人心。

　　此外，《插图秦汉儿童史》关注“童”“小”称谓及其身份特征，有助于思考秦汉年龄分层与赋役制度。杨联陞考察汉代丁中之制，汉以15岁为界，分为大男、大女与小男、小女，后者又以7岁分界，又分为使男、使女（7—14岁）与未使男、未使女（6岁以下）。秦汉男子先后以17岁、20岁、23岁傅籍为正卒，服正役及兵役。笔者发现，“秦存在以‘傅’划分大、小的方式。‘小’，或至少广义一面，包括15岁以上的未傅籍群体”。这反映出至少在汉代，存在两种不同的大、小划分。如何把握两种大、小划分及其性质，便成为关键问题。

　　该书结合图像，重论“童”及“小子军”概念，留意“少年吏”多有低于二十，甚或仅在十五岁者，意义重要。受此启发，笔者认为，小“傅”籍为大，意味着“大”对应国家承认的成年群体。以“傅”划分大小的年龄的“社会分层”，核心在人身役使，即力役之征。这与身体条件的状况直接相关，进而与年龄的“自然分层”颇显类似，存在对应关系。而年龄的“自然分层”所对应的是“童”与成人，儿童可用于指未成年人。《说文·人部》“僮，未冠也”。《仪礼·丧服》《礼记·玉藻》，郑玄注皆称“童，未冠之称”。《诗·卫风·芄兰》孔颖达疏“童者，未成人之称，年十九以下皆是也”。

　　与之同时，“敖童”“小未傅”“敖童未傅”作为社会身份出现，显示未傅籍群体仍存在被国家役使情形，且属儿童中年龄较大者。而秦汉儿童恰恰有幼童、成童之分。《礼记·内则》“成童舞《象》”，郑玄注“成童，十五以上”。《白虎通·辟雍》载“十五成童”。《四民月令》“命成童以上入大学，学五经”，本注“谓年十五以上至二十”。至于以15岁划分的另外一种大、小，对应口算钱交纳，《汉仪注》以为源自“为治库兵车马”。《周礼·地官司徒·乡大夫》“以岁时登其夫家之众寡，辨其可任者，国中自七尺以及六十，野自六尺以及六十有五，皆征之”，贾疏“七尺谓年二十”，“六尺谓年十五”，恰好也反映了这两套大、小划分。秦汉的正役兵役之制从严取高，与“国中”标准一致。遇临时紧急情况，徭役、兵役仍有征调十五岁以上未傅籍者，这又对应“野自六尺”。算赋溯至戎事，却无须亲为，标准便采取从宽取低的做法。

　　秦汉四百年，帝国肇造、制度新成，历史图景的波澜壮阔，令人遐思。如何在留存有限的秦汉史料中，发掘新知、阐说新见，不仅为学界，也为普通读者关心与期待。《插图秦汉儿童史》或可为大家提供一份答案。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