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3年,哥白尼发表《天体运行论》,一般认为,这是现代科学诞生的标志。自此,作为“分科之学”的现代科学,在天文学、力学、生物学等各领域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就。一方面,牛顿力学定律、孟德尔遗传定律、爱因斯坦质能方程等科学定律,展示了科学精确、具体、简洁的理论形象;另一方面,以科学为基础的知识运动,催生了丰裕的物质文明,展现了科学高效、强力、能动的实践形象。然而,当基于现代科学发展而来的当代技术(如基因技术、人工智能等)将人类整体推向“后人类”之时,我们迫切需要了解科学形象的历史演变,重构对科学的恰当理解。
科学的经典形象及其困难
确定“什么是科学,什么不是科学”这个问题,先后被孔德、罗素、维特根斯坦、石里克、赖欣巴哈等现代哲学家广泛且深入地讨论过。20世纪科学哲学界中,波普尔、库恩、拉卡托斯和费耶阿本德也为此留下了若干重要著作。由此可见,理解什么是科学、把握科学形象问题的重要性是十分必要的。
某种意义上,伴随现代性的曲折展开,科学完成了其经典形象的自我建构。科学是正确的,乃至唯一正确的知识,是一项理性的事业,是关于自然世界的客观真理,是中立的、与价值无关,等等。追溯起来,这些经典描述首先得益于弗朗西斯·培根及其《新工具》,而牛顿力学体系的确立进一步强化了上述印象。培根是一个持有“科学源于观察”立场的经验论者,然而,关于科学的这些经典描述,面临着解释的困难。
20世纪50年代,N. R.汉森即提出了著名的“观察渗透理论”命题,认为没有被任何理论(观念、立场等)所浸润的观察是不存在的。通俗地说,我们所看到的实际上是已经被理论所解释了的,没有纯粹的“白描式”观察。查尔默斯在《科学究竟是什么》中则指出,今天人们把科学视为“某种特殊的东西”,他们所固守的“科学是从经验事实中推导出来的知识”这一常识性判断,一旦考虑到观察的可错性、实验的适当性等诸多因素,就经不起推敲了。据波普尔的否证论,科学的真理性恰恰在于可错性,不能为任何已有的或可能的条件所推翻的命题,都不能称之为科学命题。“大爆炸宇宙论”今天之所以是正确的,乃因为它比地心说、日心说能更好地解释某些现象,且在将来有被证否的可能。对经典科学形象构成更致命冲击的,还有20世纪末的“索卡尔事件”,它拉开了“科学论战”的序幕。论战的直接后果,是带来了人们对待科学心态的显著变化,视科学为唯一真理、对之顶礼膜拜的态度日益让位于对科学的谨慎和审度。这种变化,与20世纪60年代以来后现代哲学思潮向自然科学领域的渗透密切相关。
后知识话语的兴起
后知识话语着重于知识的多元意义、不确定性及其社会建构层面,具有“反逻各斯中心主义、反基础主义、反意义的确定性”等典型特征,主张知识内在地包含着“颠覆、解构、批判、破坏、断裂、未知、矛盾、差异、复杂、多元、偶然”等多种属性。受此影响,人们对科学的认识发生了重大变化。
第一,从内史转向外史。这得益于罗伯特·默顿等科学社会学家的开创性工作。所谓科学“内史”是指科学自主发展的历史。它把科学视为一个自足的封闭结构,科学就是从基本概念出发,在特定实验数据支持下,依据一定的逻辑不断演进而成的。相反,科学“外史”则认为科学的发展与各种社会因素(制度、信仰、传统、权力等)的影响密切相关。这一“外史”转向,强调了任何知识不可能真正地与“价值无涉”,知识总内在地包含着权力、利益、意识形态因素并构成一个知识共同体。
第二,从实证主义、表象主义转向建构的方法论。后现代主义要求人们从以理性为主导的、以逻辑推理为基础的传统思维方式中解放出来,在科学知识的创造和实践中日益渗透和关注直觉、灵感、想象、猜测、机遇、情感、兴趣等非逻辑形式,以及由神话故事、科学虚构、科学幻想、试错法、发散性思维等为主导的创造性思维及形式,更加突出发明创造活动中的各种非理性因素、心理因素、社会因素的重要性。
第三,从符合论转向解释论、约定论。后现代知识论拒绝普遍适用的纯粹知识,认为所有知识只具有局部的或境域的特征。它用解释学、自明论、透视主义和多元论来反对表象主义和基础主义。理解知识和真理不再聚焦于客体,而是看主体能否在复杂的信念网中找到透视真理的视角和立场。
第四,提倡多元主义知识观。在《后现代状况》中,利奥塔强调科学不是一个简单的理解力、丰富性(多与少)的理论问题,而是蕴含着操作、行动、感悟等一系列过程的实践问题。换言之,真假问题仅是科学的一个方面,知识问题不仅涉及认识论,而且涉及价值论和审美论,关涉整个人的全部生存方式。当然,后知识话语的上述立场,有其偏激和激进的一面,但它通过对本质主义、一元论、逻各斯中心主义的批判和疏离,为“科学划界”问题的另类解决注入了活力,并推动当代科学观从“一元辩护”走向“多元理解”。
建构当代科学的三维图像
后知识话语的多元视野,有助于确立当代科学的三维图像,从而达到对科学更加系统、全面的认识。首先是知识体科学。它意指科学是一套知识体系,是人类对自然界及二者关系的认识成果。这种知识体系由一系列基础概念、范畴、命题、定理等组成,体系内部各要素间逻辑自洽(一旦出现冲突,往往是重大理论新突破的直接诱因)。知识史上,科学的这一形象最悠久,也最为坚固。然而,今天,知识体科学已无法满足人们对科学的完整认识,还需要借鉴活动体科学、建制体科学的视角。
其次是活动体科学。它把科学视为一种特定的人类实践,科学实验则是其主要形式。受福柯等新尼采主义者的影响,约瑟夫·劳斯在《知识与权力》中以实验室为背景,从权力/知识视角在微观和宏观层面展现了科学的实践特征。在后期的“网络行动者理论”中,拉图尔彻底拆除了实验室与外部世界之间的“高墙”,科学实验活动中的一切人与非人的要素,连接成一个巨大的科学实践网络系统,自然要素与社会因素都平等地参与到科学实践过程中来,是一场“力量的舞蹈”。
最后是建制体科学。它意指科学是人类社会建制的一个方面,围绕科学知识的创造,形成了异常复杂的生产体制。19世纪中后期,人类逐步进入“大科学”时代。科学作为一种职业,有了较正式的组织,学派、学会、基金会纷纷成立。与此相应,促进、规范、调节与控制科学活动的各种立法、管理、规划、奖励等科学体制相继出台,最终形成庞大且相对独立的科学建制,并呈现其特有的精神、目标和价值观。它与一个社会的政治体制、文化体制、经济制度等相互激发,决定着人类文明前行的深度和广度。因此,我们需要从科学的传统视域中走出来,在后知识话语的宽阔语境下,构建当代科学的新形象。
(本文系江苏省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后现代思维与科技创新研究”(16ZXA002)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哲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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