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来有以艺术活动养护生命的思想观念,这一传统可概称为“游艺尊生”。“游艺”化用自《论语·述而》中的“游于艺”,指对艺术物事的研习;“尊生”滥觞于《庄子·让王》,意为对生命的尊重与养护。在此选用“尊生”而非更通俗的“养生”,主要是因为“养生”一词在当代文化语境中的滥用,已使其意涵变得愈发含混,而“尊生”在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含义和地位,使其既可指称通常所谓的养生行为,又可激活此类行为中原本蕴含的哲学意味。“游艺尊生”体现着中国古人对艺术功用的倚重与对生命本体的尊崇,蕴含着艺术与生命互动互惠的传统智慧,故此对以艺术为重要媒介而指向生命和谐的当代美育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以艺术审美滋养生命
纵观中国历史上关于艺术功用与价值的论说,会发现其中一以贯之的“尊生”脉络。孔子提出“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其中,所志者、所据者、所依者构成了人能立于其中的价值宇宙,在此之中才有所游者的活动时空。因为古人常以“生生之谓易”来说“道”,同时,“德”即“生德”,“仁”者爱人、贵生,所以这个宇宙时空正是以生生不息的大化流行为其根本运行规律,因此从根本上说,“尊生”是“游于艺”的前提与旨归。孟子、荀子从内外两方面对此命题做了进一步的延展。孟子强调“养身”的重要性,并认为“体有贵贱,有小大”,养身要重视“养其大者”,即修养心志,而艺术物事正与心志调节密切相关。荀子提出“礼者养也”,这里的“礼”包含诸多艺术范畴,比如香料“养鼻”、装饰“养目”、音乐“养耳”,以及概括地说礼仪可以“养情”。因此,其所养之对象实是身心合一的人的现实生命。
不同于儒家所依据的修养与教化立场,道家学说中蕴含的“游艺尊生”思想,更多是从生命本真与艺术本身出发,论述尊生之旨与为艺之道的相通。《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的寓言极生动地阐明了这一道理,所以文惠君闻此而“得养生焉”。
后世对“游艺尊生”思想的表述更为具体与务实。《淮南子》与嵇康所著《养生论》,皆述及以适情、自得为艺术真义与养生之要。刘勰在《文心雕龙·养气》中认为,“吐纳文艺”的关键在于气息的节宣与调畅,将其与道家胎息养生术相提并论,视为“卫气之一方”。自唐以后,文人常将书画特别是书法称为“特健药”,以此称颂其独特的养生效果。苏轼“画非形似”与“寓意于物”的艺术观点,与崇尚性情自得的尊生之旨相契;而且他有大量的养生论述,被汇编于《东坡养生集》与《苏沈良方》之中。明代书画大家董其昌提出“养身以艺”之说,认为绘画之道以发现与传达宇宙“生机”为要,得此道者也往往长寿;同时指出对古董艺术品的玩习,“有助于却病延年”。在明代文人高濂的养生文化著作《遵生八笺》中,“游艺尊生”作为一个明确的编著思路,显现于全书的内容架构中。在该书中,高濂将与艺术活动紧密相关的《燕闲清赏笺》作为八笺之一,纳入尊生议题之下,实属创举,集中体现了中国文人以艺术养护生命的历史传统与文化特色。
“游艺尊生”传统以艺术活动与审美感知来调节心志、陶冶性情,自然而然地达成滋养生命的功效。以当代美育研究的视角来看,其饱含美育的意涵、价值与精神,对此可从三个主要方面加以阐述。
以身体感官经验为出发点
感性教育是美育的基本特点,“游艺尊生”也是以身体感官经验为出发点。中国古代的绘画、音乐,乃至与香、茶相关的艺术活动,都与多种身体感官经验直接相关;且所谓尊生、养生,在最基本的层面即是让身体感官感受、保持愉悦与平和的状态。《吕氏春秋·贵生》云:“所谓尊生者,全生之谓;所谓全生者,六欲皆得其宜也。”高诱注曰:“六欲,生、死、耳、目、口、鼻也。”所以,尊生并不只是延续生命的长度,还是让生命保持在健全的、自足的状态。这在最基本的层面上,即是让耳、目、口、鼻等感官皆得到适宜的满足,获得生命的愉悦。要特别注意这里“得其宜”的表述,它反映了养生文化的核心原则,即感官与物的关系要恰如其分,既不能有所欠缺,也不能放纵欲望、贪婪无度。
如果继续回溯这种恰如其分之关系的思想根源,则在于古人对人的自然本性的认识,对天人关系的体认,其实也就是对“道”的理解。正是在这个维度上,“游艺尊生”更显示出其独特而深刻的思想内涵。因为艺术既直接与感性经验相关,同时,在中国古人看来,它又是“道进乎技”的现实呈现,本身即体现着人对自然之道恰如其分的把握。因此,古人将艺术之乐视为中正平和甚至清淡之乐,视为“燕闲清赏”之趣。所以,在“游艺尊生”的感性体验中,直观地蕴含着对道的真切体认,这样的感性经验是丰厚且深刻的,最深层的天道与最表层的人的感性经验,如此巧妙而自然地连通于人的一体之身。
以健全人格的养成为题中之义
我国美育传统以养成道德人格为目标,现代美育亦是培养整体人格的教育。艺术与审美对健全人格的养成有极为重要的意义,这基本已成为全社会共识,所以“游艺尊生”对“游于艺”的强调也就自然道出了其在人格塑造层面的积极作用。我们在此需着重说明的,是“游艺尊生”传统在“尊生”层面对健全人格的养成起到的潜在而必然的引导作用。
人格的形成取决于对三个最基本关系的处理,即人与自我的关系、与他人的关系、与物的关系;这牵涉到人对自我生命、对他人生命的认识,及对待外物的态度。中国古人讲“尊生”,首先就是要尊重自我的生命。珍惜与认同自我生命的人,会是一个自重、自信的人,这是构成健全人格的基石。
其次,按照中国人的生命观,自己的生命从来不是孤立的个体存在,而是生命大化中的一环,与父母先祖、天地生灵皆息息相通。所以张载讲“民胞物与”,高濂以“造化无疆”“父母生我”作为其《遵生八笺》的立论基础,仁、义、孝等人格修养的核心范畴亦可由此推演出来。
再次,在生态环境面临危机的当代,人的人格不仅彰显于人类社会,也体现于对待其他物种生命、对待物质欲望的态度中,对此,中国的尊生传统都能发挥积极作用。就像《遵生八笺》序言所言,其《燕闲清赏笺》的立意即在于“虞燕闲之溺邪僻,叙清赏,端其身心”,为防止人在闲暇时沉溺于有害身心的陋习,而以艺术清赏的方式养身修心,这种选择本身即体现了“游艺尊生”对人格构建的引导意识。
以激发生命活力与创造力为必然结果
美育也是培育与发展创造力的教育。杜卫认为,创造力既指专门的创造能力,也指不断实现和更新着的生命活力;且后者是创造力的最基本内涵,是前者的基础与源泉。究其根本,创造力是人自然生命的天然、本然属性,而不是一种外来的、被灌输的技能。所以,要让人发挥创造力,就不是做“加法”,而是做“减法”,只需打破外在束缚、解放生命的天性,让生命活力得到合乎本性的释放;而这样的身心自得、无待无住正是“尊生”传统的理想境界。
如何达至生命的这一本真状态?不同于道、释两家以宗教仪轨进行身心修行,中国文人融会三家,选择了“游艺尊生”这一以艺术体认生命本真的修养方式。早期养生家“复归婴儿”的修炼愿景,转化为对返璞归真的生命境界的追求,突出表现为不被外在功名与俗世成见所束缚,而以身心自得为尚,解衣盘礴,在生活与艺术中追求自我生命活力的自然流露。以鲜活自在的生命本体为艺术活动的旨归,即为气象万千、富于变化的艺术创造与表达形式的诞生提供了灵感源泉,这也是中国文人艺术空灵随性、不拘一格的重要原因。抛开名缰利锁的羁绊,才能显露真我;在每一个真我生命中,涌现出生命之真的普遍性与独特性,这体现于艺术中则是艺术作品的真理性与独创性;而创造、涵泳这些艺术品,则又使人返归充满活力的生命臻境。这既是“游艺尊生”滋养创造力的体现,也是审美教育涵化创造力的表征。
回顾我国文化史,不难发现“尊生”或说“养生”传统在其中占有较重的分量,但其在现当代艺术与美育研究中却不被重视。究其原因,主要有二:一方面,“养生”文化有庸俗甚至低俗之嫌,这在当代文化语境中尤其明显;另一方面,“尊生”的道、释文化色彩所流露的避世、“消极”意味,使其难以进入主流文化语境而被进一步建构与阐释。但“游艺尊生”恰恰解决并超越了这两方面的问题,因为它主要以艺术为载体,由儒家文士所奠定、践行与发扬,具有深刻的思想根基、深厚的美学意味、深远的社会意义。总的来说,“游艺尊生”是中国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也包含极富当代学术价值的中国话语形式,并且与当下的美育研究有诸多契合之处,理应为中国当代艺术学与美育的发展提供文化资源与理论借鉴。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高濂的‘以艺尊生’思想及其历史地位研究”(19YJC760173)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艺术教育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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