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哲学系于2018年11月17日成立了哲学与人类未来研究中心,这一中心主要聚焦智能科技、生命伦理以及数字人文带来的系列问题,展开哲学性的反思。一方面贴近北京大学倡导的跨学科研究的策略,另一方面则尝试将哲学与现实的挑战结合起来,让现实的变化成为激活哲学传统中的思想资源的重要进路。与此同时,中心的学术定位体现了一种理论关切背后的价值取向:立足于智能、生命与数字人文三个方向的研究,不仅凸显了对技术带来的人文研究方式改变可能性的关切,而且还尝试指向一种更具拓展性的未来学术范式的建构。人类未来与哲学的关系在新技术的条件下变得更加紧密,而人文反思的范式变革应最先被哲学反思领会到。直面科技变革给人类的自身认同与未来关切带来的挑战,凸显了哲学研究的视野正在拓展。
哲学史研究具有一体两面性
作为一个有自身学术传统、思想积累、分析规范的学科,哲学的发展从来不能脱离“回向传统”的历史意识和溯源视角,西方哲学及中国传统思想的进步,都来自回到传统中不断激活经典的思想资源。哲学史与哲学之间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不断回向哲学经典和哲学家的历史梳理和诠释层累了哲学的历史向度。从学科的意义上说,哲学史以及依照哲学自身发展脉络更深入和精微地进入经典解读并继续上述的层累,这一价值无论如何估计都不为过,哲学史构成了哲学最核心的学术范式。
同时,任何一次哲学反思都不是刻板的文本解读或语文学的考证,而是活跃反思的心灵用经典的思想资源回应不同时代向哲学发出的挑战。这一挑战可能由以下两个层次构成:其一,在每一个理论范式或哲学分析方法的边界上寻求面向自身的突破,这是一种内在化的挑战;其二,对当下历史语境中提出的现实问题的回应和建构性诠释(当然,这并不是说哲学就是为历史语境和当下的境遇提供合理解释的消极思想资源,而是从历史联结未来,围绕着对人类命运及自身价值的最核心追问展开的面向未来的诠释和建构)。
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看到哲学思考的历史性是一体两面的:一方面,面对现实挑战,哲学反思用历史的视野和经典思想资源的激活超越技术化和实用性的解决方案的制定,而将现实挑战转向一种对更加根底性问题的追问;另一方面,这样的追问不仅来自某些天才的头脑,与此相对,是来自哲学史的回向,以及不断在哲学自身的理论中实现的自我突破。以此而言,层累的哲学传统和思想资源不仅保持着哲学自身的内在逻辑和一贯性,也体现了每一个时代的鲜活印记。
哲学史研究不能仅被视作对文本和概念持续考证与诠释的、脱离现实的学术自娱,而应保持每一个时代的当下性。从这个角度看,黑格尔关于涅瓦河畔猫头鹰的隐喻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哲学与现实既关联又疏离的关系。哲学史正是由每一个当下的、面向现实却有同一个理论旨趣及反思规范的所有思想成果层累起来的,哲学反思应有当下向度。当然,任何当下的向度都不能脱离哲学的规范和基本理论关切的哲学性。
强调传统是面向未来发展的保障
在中国,中西古今之争一直是哲学发展过程中被反复提及的基本关切。中国哲学的合法性问题、古代思想的当代价值、西方哲学的中国化、中国在哲学发展中的文化主体性等都是哲学学科的基本关切。“从孔夫子到AI”,也说明关于哲学学科的发展和学科认同总会进入中西古今的框架之中。在中国发生、以汉语为载体的哲学反思在很大程度上需要连接以孔夫子为代表的本土传统和以AI为代表的现实挑战,在这两者之间不能也不应忽视西方哲学带来的哲学思考范式,以及中国的西方哲学研究传统中已由学界前辈累积下来的反思财富。哲学的反思在面向任何现实问题时,都不会也不应脱离经典与哲学史的视角及其累积的思想资源。任何对当下问题的反思同时也是激活传统思想并重新达成根本哲学问题的创新性建构的机遇。
对于未来的关切,在哲学的学术版图中,首先是提示了对传统哲学史及其研究成果的价值,并在这一基础上出发理解面向未来的理论可能。在这个意义上,西方哲学的传统领域不是过时了,而是更为重要了。同样的,这样的理论指向也为中国思想的“当代化”提供了机遇。
严格来说,“当代化”是一个缺乏合法性的伪命题,当下中国的思想图景中最为基底的部分显然不能脱开中国思想传统的资源及其基本关切。因此,智能和生命的关切也是在这一语境中展开的,镜像化的转译或自我对象化的视角对于中国思想研究而言都是有害的。当代中国的任何理论问题的思考都是中国思想的自身发展,也是传统层累的组成部分。中国哲学的研究不会外于这一现实的挑战,也不会迎合技术发展带来的“实践性解决方案”的拷问。复兴传统不是回到过去,而是用思想资源面向未来,这凸显了哲学反思独特的历史性和传统感,对于传统学术的强调是面向未来发展的根本保障。
哲学反思是当下性与传统的统一
以AI和生物技术为核心的新技术革命,很直观地带来了一个挑战,即技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可能本质地改变人的样态——生理和精神的双重意义上都是如此。比如基因编辑技术及定制婴儿问题,使技术的伦理边界被直接摆上了公众反思的舞台,各种意见和公众舆论带来的挑战是此前哲学反思发生的现实中没有遇到过的,但其提出的问题并非没有积累和思想资源。关于人的本质、认知方式、人与自然的关系及主体性的建构、人的特殊性与存在普遍性、人与自身创造的话语及器物之间的关系、外部世界的结构、自我的界限等问题都是被反复讨论的哲学课题。
智能和生命被当作问题,以哲学的视角提出来,一方面说明哲学的敏感,另一方面也说明哲学反思在知识和话语意义上的缺失。当然,问题的提出是话语融合的开始,哲学家对于新技术革命背后的思考逻辑及其思维方式是缺乏全面反思能力的。绝大部分的哲学工作者都是技术上的外行,技术背后的逻辑及理念决定了技术的实施及其后果,因此,哲学需要在逻辑和理念层次上完成介入并设定反思和理性的防火墙。然而,这样的介入有不得不首先进入技术的语言和技术实施的场景。哲学需要通过话语的介入和知识的吸纳实现理性图景和反思深度的重新建构,从而达成从传统指向未来的哲学性。
哲学反思的当下性与传统并不是矛盾的,当下性是历史的更是未来的。在任何情况下,哲学传统及其独特的历史性并不是简单的学术工作规范,而是由哲学反思的本质决定的。对于中国的哲学工作而言,以汉语为载体的哲学反思需要承担如下三个层次的功能:其一,通过梳理和澄清西方哲学的谱系及其根本关切,理解西方之谓当下处境根源的价值,并改变一种接受的被动性;其二,发现和复兴传统不是一种对过往的崇拜,而是将之作为一种具有哲学性的思想资源,在意义的诠释和处境的融合中实现中国的反思图景与理性结构;其三,过往几十年让中国与世界之间从追随和镜像关系变为伙伴和共生关系,至少在面对新技术革命带来的共同挑战面前,西方哲学的反思情境和思想积累在某种程度上失去了先发优势,不妨说面向当下的反思就是中国的哲学反思真正独立面向未来的机遇。
(作者系北京大学哲学系宗教学系副主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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