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风从远古吹来
2020年11月13日 10:38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11月13日总第2047期 作者:安宁

  秋天一到呼伦贝尔草原,男人们便一边在院子里忙着检修打草机,一边四处打听今年谁家的草场更好。黄昏还没有来,草尖上就浮起了露水。庭院里站上片刻,湿漉漉的凉意便化作清幽的小蛇,沿着脚踝冷飕飕地向上爬。暮色中沿伊敏河走上一会,会偶遇一两只孤独的飞鸟,在河岸上空久久地盘旋。风沿着枯黄的草原吹来,吹得人心起了苍凉的褶皱。奶牛们拖着膨胀的乳房,淌过冰凉的河水,列队朝家走去。小镇上人烟稀少,偶尔有男孩驾驶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穿街而过。

  蜂拥而来的游客犹如溃散的军队,迅速地撤离。被无数双眼睛和照相机遍览过后的草原,重新归属牧民。于是,打草的机器便代替了人的双脚和车轮,在大地上日夜劳作。一捆捆草仰躺在大地上,注视着深蓝的天空,那里依然有夏日残留的云朵,在无约无束地游荡。再过一个多月,大雪就会来临,夏日所有的喧哗,都将被封存进茫茫无边的雪原。

  相比起热烈的夏天,我更喜欢蒙古高原上的秋天。劲烈的大风吹去枝头的绿色,大地重现寂静孤独的面容。收割完毕的土地上,泥土裸露,秸秆零落,放眼望去,一片荒凉。接下来的半年,塞外将被大雪层层裹挟,一一冰冻。生命隐匿,大地荒芜。也只有此时,蒙古高原才向真正懂得它的世代栖息于此的人们,展现最为凌厉也最为诗意哀愁的一面。

  想起去年的秋天,我前往鄂尔多斯高原,徒步在沙漠中行走。大风席卷着云朵,吹过浩瀚无垠的沙漠,并在这条“汹涌澎湃”的大河上,画出春天般的绚烂花朵。秋天的沙漠腹地,犹如浩荡的海洋,是另外一种壮阔的美。细腻的沙子恍若遍洒人间的金子,在高原的阳光下熠熠闪光。天地间满目耀眼的金黄,除此之外,便是与沙漠遥遥接壤的宝蓝。

  风呼啸着吹来,卷起漫天黄沙,人裹挟其中,渺小犹如尘埃。只有低头在沙漠中行走的骆驼,会用温暖的驼峰,向人传递着可以慰藉漫长旅途的温度。它们长长的影子,在黄沙中缓缓地向前移动,不疾不徐,枯燥却又有无限沉稳的力量。没有起伏的平静喘息,伴随着声声驼铃,在永无尽头的单调色泽中,一下一下撞击着人心。

  我又想起刚到草原时,在飞机上倚窗看到的云朵。那连绵起伏的云朵,恍若与人间平行的仙境。我真想变成其中的一朵,飘荡在浩瀚的太空,不与任何的一朵发生碰撞,更不与热闹的人间烟火发生关联。我只是我自己,包裹在万千耀眼的霞光中。风来了也不动,雨落了也不走,没有什么能够让我心生波澜。

  天空中,一定还有一个人类永远不能抵达的神秘城堡,飞机之下是苍茫雪原般的无边大地,那绵延八千里的雪原,让人很想种下亿万朵火红的玫瑰。即便那里是荒芜的,也可以做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在上面自由地打滚、跳跃、奔跑、呼喊,发出丛林野兽般的吼叫。再远一些,还有黛青色的群山,连绵起伏,永无休止。一条金色的游龙,贯穿南北,在远山上纵横驰骋。山脚下金碧辉煌的宫殿,肃穆威严,熠熠闪光。童话里的怪兽,则在巨大的廊柱间,忽隐忽现,自由奔走。宫殿的左侧,是蓊郁繁茂的森林,成千上万的鸟儿“呼啦啦”飞过,撒下无数粒饱满的种子。这个红尘之上寂静阔大的世界,没有喧哗的人类,却又如此有序地运转。自然之光,照亮了一切。而人类,只能透过飞机封闭的舷窗,看一眼这永远无法征服的世界。

  或许,没有什么生命,能够比这存在了亿万年的洪荒大地和辽阔天空更加永恒。即便在二连浩特的恐龙家园,那些长达40米、重达上百吨的庞然大物,曾经在蒙古高原上栖息繁衍,奔跑飞翔,可是最终,也在这里彻底灭绝。只有永无休止的大风,带着亘古的威严,从凛冽的寒冬出发,向着万物复苏的春天,浩浩荡荡,长驱直入。

责任编辑: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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