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马:汉布林,在海边村舍听涛作画
她对所爱之人的死感到恐惧,于是便用画笔留住他们
2019年05月16日 08:53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5月16日总第1693期 作者:黑马

■汉布林和她的“水之墙“。地点:英国国家美术馆 资料图片

  最近一位富有传奇色彩的英国女艺术家玛吉·汉布林(Maggi Hambling)来到北京举办画展,一时间惊艳了观众,传为美谈。她的艺术人生与她狂放的外表令人震撼,而她都已经是一位74岁的老人了。但时间在她身上似乎已经凝固,她与艺术已融为一体。

  奇迹——从小村少女到世界级艺术家

  玛吉·汉布林于1945年10月23日出生在英国英格兰东部萨福克郡的萨德伯里(Sudbury),至今仍然生活在这个海边的小村舍。汉布林有两个兄弟姐妹,姐姐安比她大11岁,哥哥罗杰比她大9岁。“由于我哥哥想要一个弟弟,就忽略了我生来就是个女孩的事实。他教我木工和如何拧鸡脖子,以至于我第一次收到他人送我的洋娃娃时,就直接把它带到木屋,把它的头锯了下来。从此就再也没人给我洋娃娃了。”或许正是童年的经历,造就了她个性的奔放和作品的狂野。

  少女时代的汉布林,无疑具有惊人的绘画天赋。14岁时,她在学校举办的一次艺术考试中,因疯狂地爱上了监考老师而无法集中精力作画。然而,就在考试只剩最后15分钟时,她一挥而就完成了画作,并获得第一名,由此进入艺术家塞德里克·莫里斯爵士(Cedric Morris)和利特·海恩斯(Lett Haines)领导下的艺术学校学习。

  汉布林于20世纪60年代出道,80年代获得国际声誉,至今仍处于旺盛的创作期。她是英国国家美术馆任命的首位驻馆艺术家,是少数几位同时在大英博物馆、英国国家美术馆、英国国家肖像美术馆等顶级艺术馆举办过个展的在世艺术家。大英博物馆、耶鲁英国艺术中心、维多利亚与阿尔伯特博物馆、澳大利亚国家美术馆等世界级艺术机构均藏有她的作品。

  此次在中国北京、广州等地的巡展题为“美即惊骇之始:玛吉·汉布林的绘画艺术,1960—”,展出了这位传奇女艺术家包括油画、版画、素描写生和雕塑在内的作品,其中包括其近年的代表作“水之墙”(Walls of Water)系列,是对她50多年来艺术生涯的一次全面回顾和总结。

  海涛——一种艺术表达介质

  汉布林那头蓬松的银白鬈发,以及线条明朗的面部构造与表情,令人立即想起奔放、汹涌、咆哮这类与海浪相关的词汇,是一种惊骇的美的活生生呈现。她不是天人,但这样的外表却又与她的绘画作品呈现形式形成了天衣无缝的内在一致关系。如果她凝固在那里,她就是一尊静止的海浪雕塑,令人一咏三叹。是她师法自然,抑或她是自然的神赐?

  “美即惊骇之始”取自奥地利伟大诗人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的《杜伊诺哀歌》。汉布林“水之墙”系列表现惊涛骇浪冲击堤岸的穿透力,令人体验到自然力量雄浑之美的同时又感到撼人心旌的惊骇。而她绘出的一幅幅肖像画也令人感到海浪般的波动,她甚至用海浪给自己描绘自画像。无穷的海浪、奔放的色彩构成的人脸,喷薄绽放,又看似无数渊薮在向宇宙深处交错旋转,这样的人脸真是美得令人惊骇。正如约翰·伯格(John Berger)对她的肖像画所评论的那样:“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的颤动比人脸更复杂——颤动宛如波浪涌过一生的海洋,描绘的人成为观察者,站在水的边缘……”伯格还指出,汉布林的素描堪比伦勃朗。

  汉布林的肖像画画的都是她深爱的对象:父母、情人、老师,亦包括自画像。她说:“爱是所有艺术创作的基础。”她用海浪的意象绘制一幅幅人的面孔,以此来表达她对他们的各种爱,有激情的、混乱的,也有温柔的、脆弱的。不过,汉布林的画如同所有后期印象主义画派和表现主义绘画一样,并非是所绘对象的写实,而是她内心的真实与对象之间一种流动关系的瞬间意象,这种关系有时是血肉之躯之间的,有时是对象死后她想象自己与他们的灵魂进行交流时形成的。只是她比塞尚等前辈走得更远,她拥有了用海浪来表达人脸肖像的特殊商标。或许这与她长期居住在海边有关,她的内心与近在咫尺的大海已经形成了一种张力,海涛自然成了她艺术表达的介质。汉布林表达这种流动的关系方式很特殊,她先用炭笔在纸上画一幅素描,刻画出面部的基本构图和印象,然后操起画笔浓墨重彩地挥洒一番,完成这种关系的表达。

  绘画——处理恐惧的一种方式

  正是出自这种对主客关系的独特呈现,她对照相写实主义表示反感,大喊:“我讨厌照相写实主义,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浪费时间!无聊!死亡!”据说她是咆哮着结束这段话的,咆哮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正在狂吠的法斗”。这种极端的艺术观念恰恰是她与照相写实主义的分野。

  据说她绘制肖像是“作为艺术家的她生发出来的对于死亡痛苦和恐惧的抵御机制,是一种疗愈”。 她对所爱之人的死感到恐惧,我们会变老,终将死亡,亲人、爱人来了又走了,似乎只有艺术能将他们留住,但留住他们的不是照相写实主义的绘画,而是作为爱他们的画家——她内心里挥之不去、刻骨铭心的印象,这种印象不是照片所能替代的,只有她的画笔才能呈现。

  有评论家用近乎精神分析的方式来解读汉布林的作品,说在她年幼时父亲经常令她感到恐惧,因为她知道父亲会死。于是她在父亲临死及死后还在画他。她似乎是在尝试将这种恐惧转化为艺术之美,以此来对抗死亡。接受记者采访时她坦言:“我想绘画是我处理恐惧的一种方式。艺术家是幸运的,你爱的人去世了,他们在你内心永存。从记忆中,从想象里,这是一种让他们活着的方式。”

  汉布林的前辈同胞,集作家、诗人和画家于一身的D. H. 劳伦斯(David Herbert Lawrence,1885—1930)在《作画》一文中这样说过:“画一定要全部出自艺术家的内里,出自那里对形式和形状的感知。我们尽可以称之为记忆,可不仅是记忆二字能道清。那是意象,就如同活在意识中一般,活生生如同幻觉,但未知。我相信,很多人的意识中都有一些活生生的意象,将之付诸表现能带给他们最大的快乐。但他们不知道怎么做。” 汉布林不仅知道怎么做,还获得了海浪的特殊媒介,以此来表达自己内里的幻觉意象,她成功了。

  颜料——一种非常性感的东西

  汉布林如此表达自己:“我从不考虑风格,那是让别人来评说的。我所在乎的是颜料的肉体性,你要知道,颜料是非常性感的东西。它是鲜活的,所以我活着,这幅画还活着。我总是站着绘画——充满了动感,就像跳舞一样。也正是绘画的这种物理性、肉感,让它与平面的摄影如此不同。这种生命力是我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劳伦斯对于形式也有过类似的表达,他说:“画就全然出自本能、直觉和纯粹的肉体动作。一旦本能和直觉进到了刷子尖里,那画就形成了,如果那能成为一幅画的话。”伟大的艺术家是有共同之处的,有时隔着时空,连表达的句子都相仿。

  同样,大作家奥斯卡·王尔德也说过:“ When the critics are divided, the artist is at one with himself. ”(当批评者分裂时,艺术家还是他自己)他们不在乎批评家不同的说法,只坚持自己内心的自我表达,别人对于形式的指摘都是外在的,只有艺术家才始终遵从自己的内心,他们的“形式”一定是自我内心的外化。汉布林作为一个当代艺术家的实践,再一次证明了这一点。于是我们才有福气看到以海浪为介质的反照相写实主义的奔腾咆哮的汉布林绘画。

  而作为雕塑家,汉布林有两尊巨型雕塑最为著名,也是出自这种内心的幻想,表达自我与客体之间的关系。一尊是“与奥斯卡·王尔德的对话”,摆放在伦敦查灵十字车站对面,其实是一张长凳,观众可以坐在上面,与一端的王尔德“交谈”。另一座则是在她的家乡萨福克海滩上竖起的一扇金色的扇贝,是向 20 世纪颇富争议的著名作曲家和演奏家本杰明·布里坦 (Benjamin Britten)的致敬之作。这两座雕塑都遭到不少人反对,还有人威胁要把它们摧毁。它们让我想起诺丁汉大学里与真人同高的劳伦斯铜像,劳伦斯赤着脚,手捧着一朵蓝色龙胆花,那也是大写意的劳伦斯,表达的是作者心目中的劳伦斯而非依据照片完全模仿的作品。正如劳伦斯在一首歌颂米开朗基罗塑像雕塑师的诗歌中所说,那是雕塑师“握了一把光”赋予了米开朗基罗以眼神。我想,所有的画家都应该手里握了这样的光,才能创作出自己心灵中的对象。

■伦敦街头的汉布林雕塑作品“与奥斯卡·王尔德的对话” 资料图片

  夙愿——“我愿手握画笔而死”

  “I’d like to die with a brush in my hand.” (我愿手握画笔而死)此时此刻,年逾古稀还奔走于世界各地展出自己的作品,还在海边的村舍里听涛作画、创作雕塑作品,宝刀不老、老而弥坚、享誉全球的她说出这样的话,似乎已经不能用“豪言壮语”来形容了,因为她不是在发表宣言,而是在用行动表达自己。她是个纯粹的艺术家。劳伦斯濒死之时,写不动大作品了,但仍一手著散文、作诗,一手执画笔作画,走前最后几天还在写作,可谓杜鹃啼血到终了。由此我想到应该有一本书,讲述一些艺术家临终前仍然在笔耕和创作艺术品的故事,不是为了世俗的“励志”,而是告诉人们艺术之花可以绽放到人的最后一息,他们如春蚕吐丝,至死方尽,不是为了给别人励志,而是自己生命本真的竭力喷涌。

  汉布林这位满头银发的艺术母狮正是这样献身艺术的。她似乎也忙于各种展览、接受采访、进行演讲,但她说那些活动不过是身外事,是show business(演艺),也可以说是无法脱俗的必要公关,因为艺术还是要给更多的人带来享受,艺术家不得不浮出水面。多数艺术家浮出水面后就难以再沉下去回归自我,而她则可以游刃有余地完成这样的切换,实属难得。

  她永远与自己的艺术之根相依为命,真正感到自在、感到物我一体的时候是在她的萨福克海边家中作画之时:“只有画室里的时光是真正的时光,其他时间不过是装模作样。” 汉布林如今依然保持每天起床后画一幅素描的习惯,她说这样做是为了激活自己体内所有与艺术创作有关的细胞。在她看来,艺术创作要比现实生活更为真实,也更加重要。

责任编辑: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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