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雁春:从生态学视域深化理解历史唯物主义
2019年05月21日 08:17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5月21日总第1696期 作者:关雁春

  我们通常认为,马克思恩格斯的历史唯物主义只是将辩证唯物主义的规律应用于历史领域中,从而指明了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但是,这种观点是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狭隘理解。事实上,马克思恩格斯所理解的历史唯物主义的本质是实践,是人类的历史与文明在人的实践活动作用下从一种形态向另一种形态转变,最终走向共产主义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实践体现为指向自然、社会以及人自身的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在这种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深层理解中,我们能够发现它所具有的生态学意义。

  实践使人与自然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

  马克思主义哲学认为,自然包括自在自然和人化自然。自在自然虽然没经过人类实践活动的触及,但对人类来说,它具有先在性,即自然界是人类的母体,是人类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础。一方面,人类是自然长期发展的产物,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另一方面,自然“是人的无机的身体”,人必须依靠自然生活,不断地与自然进行物质和能量的交互作用以维持自身的需要。人化自然则是指经过人类实践活动改造,成为人类可利用、可享受的自然界,人化自然打上了人的烙印。

  马克思这一观点改变了西方哲学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理解。17世纪,笛卡尔通过论证“我思故我在”确立了主体与客体、精神与自然的二元论体系,人与自然成为两个相互平行的世界,分别按照自身的法则来运行。培根认为,哲学的目的是使人获得知识,所谓“知识就是力量”,即人必须通过知识获得改造自然的力量。在这样的思想影响下,17、18世纪的西方哲学家普遍强调人类理性支配自然、改造自然的力量,康德将“人为自然立法”称为哥白尼式的革命;费希特和黑格尔将理性提升为创造世界的精神力量,前者认为整个经验世界都是精神能动性的创造物;后者进一步认为世界的发展、变化源于绝对精神(理性)的筹划和演进。总之,在这些思想家看来,人的发展是与自然无关的人的理智力量的发展,人拥有支配自然的绝对权力。

  但是,事实上,人不可能对自然拥有绝对权力,人与自然之间是一种相互依赖、相互作用的关系,传统西方哲学正是因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片面强调人对自然的无限掘取,才在一定意义上导致了自然资源枯竭、生态环境恶化。马克思主义哲学将实践视为人与自然关系的基础,实践作为人的感性现实性活动,是与自然直接相关的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在这种生命活动中,人改造了自然,自然也塑造了人。也就是说,马克思所说的实践并不意味着人对自然的单向活动,实践活动的开始和展开是人与自然相互作用、相互构造的过程,人既要改造自然使之更适宜自己的生存,同时自然的改变也迫使人必须不断调整实践活动的方式和手段。因此,实践使人与自然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实践这种“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就是人与自然关系的原初状态。

  马克思关于人与自然关系的这种理解包含了明确的生态学观点。自然并非是外在于人的实在,人在自然之中,自然也在人之中。因此,对自然无限的攫取就是对我们自己生命不停歇的消耗,善待自然就是善待我们自身。

  异化劳动造成了人与自然的疏离

  在马克思看来,人与自然关系的原初的和谐状态是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的特征,但是私有制却使人与自然的这种关系逐渐恶化,尤其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使感性的实践活动越来越狭隘,逐渐片面化为异化劳动。

  “异化”(alienation)一词来源于拉丁文alientio,最早是宗教学术语,指耶稣基督获得肉身而使自己的神性丧失。在近代,格劳修斯最早将alientio用于个人权利的语境中,指个人通过转让自己的权利给国家或统治者来获得国家权利的整体保障,但是转让不是放弃,不是权利的丧失,它只是一种让予。后来的霍布斯和洛克也同样在权利转让的意义上使用这一概念。卢梭丰富了异化理论的内涵,在他看来,个体建立契约将自己的权利让予给国家或某个集体,从根本上说是为了更好地实现自己的权利,如果国家或集体没有按照约定实现全体个体的意志,它就变成了异己的存在,那么个体也享有收回自己权利的权利。在此基础上,他对现代文明社会中科学、经济、教育和艺术对自然人性的扼杀进行了全面的批判,异化具有了抵抗、异己、对象化、疏离等含义。德国古典哲学家费希特最早在哲学意义上使用异化概念,他将马丁·路德对异化的德语翻译hatsichgesaussert(自身丧失)应用于哲学之中,指“自我”创造“非我”之后,“非我”成为“自我”的异己存在,“自我”和“非我”是相互异化的关系。黑格尔在继承费希特观点的基础上系统地阐述了异化思想,他把自然、社会、人类历史和文明的产生发展过程归于绝对精神自我否定和自我异化的力量。费尔巴哈用异化理论来说明他的人本主义,他认为上帝或神不过是人的本质力量异化出的幻想而已。

  马克思的异化劳动理论是在以往全部异化理论的基础上对异化问题进行的更深层阐释。马克思认为,异化劳动是区别于一般劳动的概念,后者是人攫取自然物的活动,是人类对象化活动的组成部分。但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却发生了异化,本来是人的本质力量的确证的劳动异化为强制的、压迫性劳动,“劳动者在自己的劳动中并不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并不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并不自由地发挥自己肉体力量和精神力量,而是使自己的肉体受到损伤,精神遭到摧残”。劳动之所以成为异化劳动是因为在资本主义私有制条件下,劳动产品发生了异化,即本来由工人的劳动所生产的产品或财富,却成为与工人异己的力量,外在于工人并取得了独立性,反过来支配和控制着工人。

  当劳动和劳动产品都发生了异化,不仅导致人的本质异化和人与人关系的异化,也使人与自然的关系发生“断裂”,即人与作为他自身一部分和赖以生存的自然发生分离。在资本主义制度之前,人与自然是统一的,人的实践活动是二者统一的基础。但在资本主义阶段,当实践异化为异化劳动,自然与人的统一关系被打破,自然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被逐渐商品化了,成为一种独立存在的商品进入到交换活动中,由此导致了自然的异化。可见,异化劳动打破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人对自然的感性丰富性异化为单一的财产拥有感,自然成为可以与人分离的用于交换的商品。当自然成为商品时,人对自然的私欲就会无限膨胀,生态问题也就自然发生了。

  自然与社会的辩证统一

  在马克思看来,自然与人处于不断的相互作用与相互建构过程中,因此,自然参与了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换句话说,自然的历史与人类社会的历史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类史就彼此相互制约”。马克思始终是从人类历史的角度来关注自然的,他认为,自在自然只有转化为人化自然,对人才是有意义的,人化自然的历史展现了自然与社会的辩证统一。在前资本主义时期,由于生产方式落后,人类实践活动虽然作用于自然界,但是由于受到自然环境和条件的限制,故而并未改变自然界的根本性质,人化自然的社会属性并没有完全展示出来。到了资本主义时期,资本主义大机器生产方式使自然完全改变了存在形态,成为人类社会直接操控和使用的对象,自然可利用的价值被完全挖掘出来。然而,这绝不意味着马克思只关注自然对于人的工具性价值;相反,马克思清楚地认识到自然所具有的道德、精神和审美的价值,在他看来,正是因为资本主义生产只关注自然的物质和经济方面的价值,才导致了异化问题和人的感性丰富性的破坏,人与自然的关系才陷入了空前的紧张状态。

  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问题之一是对资本主义制度和生产方式的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最终目的是追求剩余价值的最大化,因此它必然会无节制地掠夺自然、控制自然,把自然作为获取利润的对象,从而破坏自然,造成人与自然的尖锐矛盾。要想彻底改变这种状况,就不能靠资本主义制度自身进行调节,必须废除资本主义,使社会进入一个更高级的阶段——共产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是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矛盾的真正解决,是自然与人类社会的双重解放。这意味着在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里人与自然异化的消除,人们不再寻求控制自然和支配自然,而是在关爱自然、尊重自然的基础上改造自然和享受自然。

  从生态学的视角来看,历史唯物主义所要解决的问题正是如何从根本上消除人对自然的单向操控关系而使自然和人自身的感性丰富性完全呈现出来,而废除资本主义制度,进入共产主义社会是它唯一的解决方法。因此,我们可以说,历史唯物主义虽然没有明确地阐述生态问题,但它关于人与自然双重解放的思想恰恰从根本上为人类解决生态问题指明了方向。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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