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游”是南朝画家宗炳提出的观画方式。《宋书·宗炳传》载:“(宗炳)好山水,爱远游,西陟荆、巫,南登衡、岳,因而结宇衡山,欲怀尚平之志。有疾还江陵,叹曰:‘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谓人曰:‘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卧游”,即通过澄怀观道的方式进入图画世界获得审美体验。这一观念不仅深刻影响了后世画论,也推动了唐代送别诗“寄赠诗画”期待这一书写范式的形成。
唐人尚游。唐代社会长期安定富足,广袤的地域、大量的历史遗迹为人们提供了丰富的游览资源,交通网络的发达、旅舍酒馆的繁荣为出行带来极大便利。题赠送别诗是唐代离别风习。送别诗的内容往往反映唐人“尚游”观念。诗人惯用“沿路途景”“风土展示”的写作策略,想象辞行者旅途生活,建议辞行者游览胜迹,如“襄阳多故事,为我访先贤”(岑参《送陕县王主簿赴襄阳成亲》)、“南中多古迹,应访虎溪泉”(雍陶《送契玄上人南游》)等。访求名胜古迹是辞行者别后旅途中应有的活动。此时,欲出游而不得的送行者则将旅行的愿望寄托在品鉴辞行者别后寄赠的诗或画中,希冀通过诗画突破物理时空的局限,实现与辞行者同游同赏的目的,以弥补不能远行的遗憾。
送行者嘱咐辞行者以美景入诗并寄赠,以供神游,这一书写方式成为唐代送别诗的常用模式。任华《送李彝宰新都序》云:“如月照雪峰,花飞锦江,当有新诗,时复寄来。”高适《秦中送李九赴越》云:“谢家征故事,禹穴访遗编。镜水君所忆,莼羹余旧便。归来莫忘此,兼示济江篇。”“济江篇”即谢惠连所作《西陵遇风献康乐》,在此指期盼李九在越中写下览胜之诗。翻检唐送别诗,此类诗不胜枚举,如杜甫《送韦十六评事充同谷防御判官》“题诗得秀句,札翰时相投”,李嘉佑《送舍弟》“定知马上多新句,早寄袁溪当八行”等。这些“新句”“秀句”多指“得江山之助”摹写如画山水的诗篇。
此外,嘱咐友人旅途览胜后画图以志,也常出现在唐代送别诗书写中。江山如画,白居易登岳阳楼见胜景无限,感慨“此地唯堪画图障,华堂张与贵人看”(《题岳阳楼》)。黄滔《送二友游湘中》“今来无计相从去,归日汀洲乞画屏”、皎然《送邢台州济》“他时画出白团扇,乞取天台一片云”、宋之问《送田道士使蜀投龙》“赠言回驭日,图画彼山川”等表述,莫不流露出对辞行者出行的艳羡,并希望友人归来时图山画水以满足自己的览胜之心。在实际的送别中,辞行者未必都擅画,送行者嘱以图绘,亦有以诗绘景、以诗当画之意。
送别诗中对寄赠诗画以供神游的书写,反映了文人的“卧游”观。以观诗画达到“游”的目的,这时的“游”已从现实的山水审美转化为精神上的审美追求。宗炳的“卧游”对象是室内的山水画,通过观图神游想象真实的自然山水,从而获得审美享受。他在《画山水序》中认为,山水画在畅神方面作用最大,“神之所畅,孰有先焉”,将艺术的山水画与真实的山水放到了同等地位来观照。
通过读诗实现对山水胜迹的遨游,则是将宗炳观画式的“卧游”发展到观诗式的“卧游”。诗歌语言经过欣赏主体感知、移情、想象等心理机制的协同作用,转化为视觉性图像。赵宪章认为,诗歌通过“语象”来图绘出虚拟的世界,语象画面鲜活生动、如在目前。欣赏主体以澄怀观道的方式对诗歌进行静思凝虑,同样可以获得观画“卧游”的效果。宋代黄庶在《送刘孟卿游天台雁荡二山》中云:“此行诗是图画画山笔,归日借我目一游。”将诗比作画笔,明确提出诗歌与绘画在展示画面方面具有相通的特性,览诗亦可达到“目一游”,也即“卧游”畅神的目的。唐代送别诗写作中的诗画寄赠期待模式,可以说是由“卧游”观念与唐人尚游风气共同催生的。
面对送行者观诗品画的渴求,辞行者也会作出回应。一方面,表现为辞行者在旅途中以诗笔摹景写情以寄亲友。如在《舒员外游香山寺数日不归,兼辱尺书,大夸胜事。时正值坐衙虑囚之际,走笔题长句以赠之》这一诗题中,这位舒员外游香山寺流连忘返,游览有得,还不忘寄书与同僚大夸胜游。长庆二年(822),白居易自长安至杭州途中,暂离公务,心中惬意,作《初下汉江舟中作寄两省给舍》。又如韦应物的《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淮上即事寄广陵亲故》《经少林精舍寄都邑亲友》等,皆为此类诗。
另一方面,辞行者到达目的地后以诗画同寄送行者。以于兴宗与朝中好友异地唱和组诗为例,于兴宗《夏杪登越王楼临涪江望雪山寄朝中知友》云:“巴西西北楼,堪望亦堪愁。山乱江回远,川清树欲秋。晴明中雪岭,烟霭下渔舟。写寄朝天客,知余恨独游。”《唐诗纪事》卷五十三载:“(于兴宗)大中时,以御史中丞守绵州,后为洋川节度。初在左绵作此诗,和者李朋、杨牢辈,皆朝中知友也。”由此可知,此诗为于兴宗初到绵州刺史任上,不久后独游越王楼时所作,表达自己登楼所感及无法与旧友同游的遗憾。根据“朝中知友”们的和诗可知,于兴宗不仅寄了诗,还寄了一幅《江山小图》,并且他还将诗歌题在越王楼壁上。
虽然没有留存的送别诗表明于兴宗赴绵州时有人相送,但据卢栯《和于中丞登越王楼作》“图画越王楼,开缄慰别愁”所言 “别愁”及唐人离别习俗,可推断于兴宗离京之时当有同僚饯行,于兴宗以诗歌与绘画回寄,当是对朝中旧友临别赠言赠诗所托的回应。
知友们览于兴宗诗与画后作诗相和。从和诗可推知,于兴宗《江山小景》所画为登越王楼所见之风光,画面绘有越王楼、白雪、剑峰、江流、井邑、寒岭、烟霭、树木、小舟、浮云、征雁等。朝中友人见画题咏,也产生了要与于兴宗同游之心,如于瓌诗云“昔曾窥粉绘,今愿许陪游”,即表达了这种心愿。
(本文系广西艺术学院高层次人才项目“‘语—图’互文视域中的唐人诗意画研究”(GCRC201702)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广西艺术学院公共课教学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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