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哈维(David Harvey)把资本主义发展轨迹解析为七个“活动层面”,即技术和组织形式、社会关系、制度和体制安排、生产和劳动过程、自然关系、日常生活和人类物种的再生产,以及世界的思想观念。其中,技术和组织形式是一个关键的“活动层面”,它的变化对社会关系、人与自然关系等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同时也成为不断扩大资本主义活动地理规模的推动力。
被资本控制的技术
何谓技术?哈维认为,技术就是利用自然过程和事物以制造产品来满足人类目的的一种手段。我们往往会欣喜于技术在生产生活中的应用给我们带来的诸多便捷。然而,在哈维看来,技术本身无论从其产生、应用还是最终结果来看,都不是一个中立性的存在。在对技术演变轨迹进行考察的过程中,哈维发现,技术与资本是相互交织在一起的。一方面,技术越来越演变成一项资本的业务,成为一个特别的商业领域。另一方面,一种新技术被创造出来并不是为了满足人们的既有需求,反而是人们的需求被创造出来以满足对新技术消费的需要。在技术创新与人们需求之间的关系中,技术是目的而人是手段;在技术与资本之间的关系中,技术是资本实现自身扩张和积累所利用的手段或中介,技术以服务于资本为目的;在技术、资本与人之间的关系中,人成为资本和技术控制的对象。所以,哈维认为,技术并不是一个中立的存在,技术的产生和应用反映着人类利用技术所希望达到的各种目的、资本家阶级权力的再生产,以及资本对积累的追求。
从资本的历史和逻辑来看,技术被资本用来完成五个必要且相互交织的任务:第一,以最优化的合作组织与分工方式尽可能地实现效率的促进、赢利能力的提升和资本的积累。第二,在每一个阶段,资本流动速度必须加快,通过缩短资本在生产过程和市场上的周转时间,资本完成“经由时间消灭空间”,最终促成一系列惊人的技术革命。第三,资本的生存和永续依赖于生产与传播知识的技术、储存和取用数据的技术等提供信息,以此引导投资决策、市场活动等。第四,通过新的硬件技术能力、新的组织形式和发展速度惊人的软件技术三者彼此激烈的互动,资本在金融和货币领域促进了剥夺式积累和资产价值投机的运作;第五,工作和劳动是资本的一个关键“竞技场”,资本利用技术的发明、革新和采用,完成对工作、劳动以及劳动者的控制。技术的这五个任务直接指向两个目标:一个是完成资本积累,另一个是实现资产阶级权力的再生产。
技术与资本的共谋
资本主义的顺利运行是建立在资本积累和资本的持续增长基础之上的。没有无尽的积累,资本主义系统就无法维持甚至存在,零增长对资本而言就意味着资本的危机。马克思在分析资本的流通过程时指出,资本增值的次数、资本价值的再生产和增倍的次数取决于流通速度,即流通经历的时间。时间是影响资本积累快慢的一个关键性要素,所以为了实现资本积累的最大化,资本必须以“时间消灭空间”的方式将时间成本压缩至最低限度。哈维指出,在资本积累目标的推动下,新技术不断涌现,能达成资本积累目标的技术马上就会有市场。资本在技术的帮助下跨越了空间障碍,推动资本在全球实现积累,且积累速度越来越快,积累方式也越来越灵活多样。由于技术对资本积累所发挥的巨大作用,在哈维看来,资本主义社会形成了“技术崇拜”的文化,似乎任何问题都可用技术手段加以解决,技术创新成了资本家的拜物对象。
资本利用技术完成积累的同时也实现了资本家阶级权力的再生产。在哈维看来,资本家通过技术掌握了对劳动者的控制权,包括对劳动者身体的控制、对劳动者劳动技能的控制、对劳动者工作外时间的控制。在对劳动者身体的控制方面,资本在其历史上对一些技术的发明、改进和采用的首要目标就是控制劳动。通过工厂制度、泰勒主义、自动化、机器人化等,技术有效地实现了工作劳动的省事、省时、省力,但同时造成的结果是劳动者成为机器的随机附属。资本主义生产不再是一种艺术,工人亦不是“拥有独特艺术技巧的个体”。在对劳动者劳动技能的控制方面,为了迎合新技术或新机器的需要,劳动者不得不经历“去技能”或“再技能”的过程。对劳动者的“去技能”或“再技能”不是消灭技能本身,而是剥夺劳动者对劳动技能的独占权力。为此,资本家通过提供大量培训的方式,将相对稀缺的技能变成人人都有机会掌握的技能。当这种技能失去其独占性后,资本家雇佣劳动者的成本也就随之大幅降低。在对劳动者工作外时间的控制方面,由于技术的运用,很多劳动被自动化机器、人工智能所取代,生产方面节省的时间越来越多,劳动者也从生产的苦役中获得解放。然而,为了避免劳动者之间在工作外的自由往来和劳动者对自我个体的创造,资本又凭借技术创造出越来越多的商品和服务,把劳动者的时间吸收到消费主义之中去,以占据由新技术释放出来的自由时间。此外,在消耗劳动者工作外时间的过程中,技术与技术创新也破坏了劳动者之间团结的可能性。所以,技术与技术创新并没有成为马克思所期待的劳动者开展“阶级斗争的关键武器”,反而成为资本对付阶级斗争的有效武器。
消除现代技术的异化
在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中,资本与技术之间形成了共谋的关系,即资本利用技术完成资本积累,技术依赖资本得以创新变革。资本与技术都对劳动者、劳动环境、生产过程和生产活动漠不关心、冷酷无情。哈维指出,尽管现代技术切断了人与世界之间的感觉互动,资本将人矮化为无意义的存在,但是由于技术变迁的不可逆性,我们不可能离开技术而生活。
在哈维看来,我们需要技术来解决全球环境退化、人口趋势的异常增长,改善全球的健康、教育和营养问题,动用技术来对抗军事和地缘政治紧张形势,甚至可以利用技术来达成非资本主义的社会、生态和政治目的。技术是一个矛盾体,虽然现存的技术在表达和展现着资本寻求阶级宰制的心态与做法,但它也蕴含着解放的潜能。所以,哈维呼吁在反资本主义斗争上必须积极发掘技术的这种潜能。技术的发展应该向哪一个方面前进?对此,哈维非常明确地指出,这个选择权在人的手上,即价值的选择权在人而不在自然本身。虽然我们看到了和谐与均衡、美及道德与稳定、合作与互助、丑陋与暴力、等级与秩序、竞争与生存、动荡与变局、因果关系、对立统一、混沌与无序、分裂与吸引等,但这些并不是自然所固有的“自然价值”,而是我们人自身的价值成见向我们展现出来的部分。因此,最终决定着成见的是人们解释事物的框架而非事物本身。
基于对技术的反思和批判,哈维提出了解决技术矛盾的政治实践构想。其一,政治实践构想建立在创造新的技术和组织形态基础上,借由自动化、机器人、人工智能的应用,完成政治实践。其二,通过对技术的创新和应用,减轻所有形式的社会劳动负担,消除或减少不必要的技术分工,并将剩余的必要技术分工与社会分工尽可能地分开。其三,为个人和集体活动释出自由的时间,减少人们为了生存的奔波。其四,公民社团不再受统治,而是被赋予使用生产工具的权力,同时个体轮流行使行政、领导和治安等职务。其五,实现技术、社会、文化和生活方式创新方面的差异化。简而言之,哈维的政治实践构想的实质就是要打破资本主义社会的同一逻辑,消除现代技术的异化,走向他所说的“革命的人道主义”。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全球化时代人类命运共同体与资本逻辑关系研究”(18BKS118)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哈尔滨工程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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