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位构式对并列结构和从属结构两类语法关系的二元对立带来挑战,因为它既包含两种结构共有的特点(如成分依次罗列),同时又带有自身特点(如内部成分的多样性以及成分在语义上的选择限制)。正是基于这些特性,有学者提出“同位结构之谜”(the puzzle of apposition)。我国对于同位构式的研究始于《马氏文通》,此后的研究兴趣和重点似乎伴随着不同阶段的理论侧重而有所不同。
早期,我国学者受结构主义影响,主要思考同位构式的分类。随着强调语法心智属性的生成语法与认知语法进入学界视线,有学者开始思考并模拟同位构式在大脑语法知识中的表征(如同位构式的生成方式)。生成语法认为,语法表征生成于一系列的初始范畴和规则,这些初始范畴和规则具有天赋性,即优先于任何结构的分析。因此,当我们描写同位构式时,需要借助大脑中已有的可以生成同位构式的规则。但在对同位构式的多样性以及语序的预测上,以往学者提出的规则在解释性上略显不足。
与生成语法不同,认知语法是从认知加工的角度对语言组织进行综合分析,试图回答语法结构的概念本质。这是通过人类认知加工方式来解释并模拟语言知识。解释同位构式的组合机制是描写大脑中此类构式知识表征的关键。下面以认知语法为研究视角,选择现代汉语同位构式的一个次类——代词类同位构式,对其组合机制及限制进行解释,以期较为自然且准确地对其表征进行描写。
根据基于使用模型的观点,认知语法把经验基础叫作概念基层(conceptual substrate)。除了言语事件和对物理、社会与文化背景的理解以及相关概念域(domain),它还包括了说话者产生言语时试图表达的概念目标。概念目标指的是在说话人还未把语言结构表达出来时,其实就已经对要表达的概念思想有所感悟。概念目标本身依赖于概念基层,我们说出的语言其实就是基于概念基层对于概念目标的提取、调整及聚焦,说话则意味着说话者用语言单位提取概念目标的过程。
当说话者选择一个名词作为界标时,激活的不仅仅是界标的规约义,与此界标相关的关系也会一同被激活并突显出来。兰盖克(Ronald W. Langacker)曾以“She mailed a package to her daughter”与“She mailed her daughter a package”为例来说明此问题。这两句话虽然显影了相同的概念背景,即在描述她的女儿接到了一个包裹,但却需要被看作对经典事件模式不同概念的观照。这两句话选择了不同的成分(mover/recipient)作为界标,可被看作显影了同一事件中与界标相关的不同关系。第一句话选择包裹作为界标,激活并突显了包裹的移动路径这层关系。虽然她的女儿最后接到了包裹这个概念存在于整个概念背景之中,但由于未被突显,也就不会让“女儿”承担界标的角色。而第二句话选择女儿作为界标,激活并突显的是最后拥有包裹的人。因此,当我们产生和理解一个语言结构时,它所表达的概念可以被看作说话者的概念目标,同时这个结构激活的是事件不同层面的关系。
同位构式与非同位构式可以被看作不同类型的论元成分,也可以通过类似的方式分析。比如,以“我不认识你”和“我不认识你这个人”这两句话为例。第一句话选择人称代词作为界标,激活并显影了“你”在“认识”事件中的关系。第二句话选择代词类同位构式作为界标,激活了“认识”事件中的不同关系:“这个人”用于提供一种知识,听、说双方依据它可以建立人称代词指称与听、说双方脑中已有的背景关系。因此,第二句话激活并显影的关系是“我”与“我”脑中对于“你”印象的关系,具体来说指的是“我”脑中没有关于“你”的印象,即此句的概念目标。
因此,我们把人称代词类同位构式的组合机制解释为:人称代词类同位构式是听、说双方在概念基层内建立人称代词指称与彼此大脑内储存的关于同位构式中名词的经验(experience)之间的联系。听、说双方选择人称代词类同位构式与要实现的概念目标(target conception/descriptive target)密切相关,即出现在论元位置的同位构式是为了激活同一事件不同层面的关系,而选择不同类型的同位构式中名词也与概念目标相关。
我们发现,现代汉语代词类同位构式的内部类型较多,有“人称代词+指量名词”(如“他这个检查组长”)、“人称代词+光杆名词”(如“他们外国人”)、“人称代词+专有名词”(如“我李逵”)、“人称代词+数量词”(如“他们两个”)、“人称代词+一+量+名词”(如“他一个不满七岁的孩子”)等不同类型。那么,是否可以把这几类统一起来进行分析?
在“他们外国人不会吃瓜子儿”这句话中,我们可以把“他们外国人”分析为说话人建立“他们”与大脑内“外国人”这一经验的联系,“他们外国人”处于论元结构,提取作为外国人的“他们”不同于别人的习惯。
在“前者杀了小衙内,不干我李逵之事”这句话中,“我李逵”可以分析为说话人建立“我”与大脑内“李逵”的联系,最终提取杀人事件与听、说双方大脑内关于“李逵”的认知建立不了联系这个概念目标。
在“都怪你们两个”这句话中,“你们两个”的解读可以是:听、说双方建立“你们”与大脑中从众多范畴成员中提取两个人之间的联系。这里仅突显了“你们”的数量。“你们这两个”则与之不同,编码的是听、说双方建立“你们”与大脑中从范畴成员中提取的已知的两个人之间的联系。之所以说“两个”突显了数量,是因为我们基本上不说“都怪你一个”之类的话。说话人通过置“你们两个”为论元位置,最终提取众多成员中的两个人,即“你们”,需要被责备这样的概念目标。
在“他一个不满七岁的孩子在孤苦伶仃中讨饭和替人家放羊长大”这句话中,论元位置的“他一个不满七岁的孩子”可以解读为:听、说双方把“他”与大脑中储存的“孩子”的经验联系起来。“一个”是话基成分,用于提取“孩子”类中任意一个个体(instance)。这句话最终提取的概念目标,可以解读为“一个不到七岁的孩子痛苦的成长史”。
这样看来,不同类型的人称代词类同位构式可以进行统一描写:激活并提取事件中的不同关系,在人称代词类同位构式中选择不同类型的同位构式中名词与说话人试图实现的概念目标密切相关。
此外,加工方式的差别会导致不同语序的人称代词类同位构式。除了“人称代词+同位成分”语序的结构类型外,还有一类不同语序的人称代词类同位构式(如“大师你不是寻常人”)。我们认为,“人称代词+同位成分”以及“同位成分+人称代词”拥有相同的概念基层,但不同的加工方式带来了不同的语序,并激活了不同的概念目标。认知语法主张,语法就是概念化。概念化不是静态的心理实体,而是动态的认知活动。每一个概念化过程都需要在加工时间(processing time)上展开。语序与加工方式有关,加工可以在多种时间轴上同时展开,不同的加工方式与不同的语序有关。
在“同位成分+人称代词”类同位构式中,承担同位成分的往往是得到社会认可或拥有较高地位的类名词(如“校长他”“前辈你”等)。因此,“同位成分+人称代词”类同位构式可以解读为:听、说双方在加工时间上把同位构式中名词经验(类)与人称代词指称建立联系,以突显人称代词指称的身份或地位。说话人选择这个语言形式出现在论元位置,试图提取的概念目标是“拥有某种社会身份的人与事件的关系”。
“同位成分+人称代词”类同位构式有三个限制。第一,构式的概念目标限制同位成分的类型,没有特殊地位或社会身份含义的名词通常无法进入该构式。第二,同位成分往往是表示类的名词,因为该结构强调的是范畴的身份,而不需要提取范畴内部成员。第三,“同位成分+人称代词”往往不会位于句末,因为人称代词往往预设听、说双方已知的话语中的成员而不提供新信息。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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