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宗颐作为熔铸古今的学术文化大师,与学界泰斗季羡林被誉为“南饶北季”。他们与汤一介都是相交数十载的知音契友,留下不少学林佳话。饶公逝后一周年,笔者仍感念难释,于是追忆侍学汤先生18载的耳闻目睹,查核原始资料,记述饶公和汤先生诸师交往的大师风范,以备后览。
饶公北大讲座——群英荟萃
1997年在香港回归和北京大学百年校庆前夕,为促进内地与香港的文化交流,汤一介特邀饶宗颐来北京大学担任第一届“汤用彤学术讲座”主讲教授。4月7日,由汤一介主持讲座开幕式,季羡林、任继愈、北大副校长何芳川和北大哲学系主任叶朗分别致辞,充分肯定了举办学术讲座纪念老一辈学者的意义,认为这对于促进学科建设,为学术研究提供典范,都有积极效用。
饶公在主席台中央就坐,张岱年、季羡林、任继愈、周一良教授陪同左右。大教室挤满了上百师生,李中华、王守常、王博、胡孚琛、王卡、李申、韩国学者金学权等30多位海内外学界名流俱在座听讲,并在交流互动环节展开热烈讨论。该讲座由杨立华诸师兄和我负责接待工作,因而有幸亲承诸师教诲。
饶公当天的讲题是《梁僧祐论》,旨在纠正外国学者对中国佛教史的误读和质疑,维护国人对本国文化的发言权,树立文化自觉和自信。大意如下:僧祐为南朝律宗巨匠,著述弘富,特别是其《出三藏记集》为现存首部佛典目录,为研究佛教史所必取资。然而,近时有外国学者怀疑此书出于刘勰之手。饶公考证明朝人已有此说,本属无稽,不可不辨,故详加论述,辨明真相。他这种治学风格与汤用彤虚心客观、尚友千古之同情态度如出一辙,从而也论证了汤著相关论断和研究范式的权威性。
饶公在讲座上还谈了自己的文化观,预言21世纪是中国文化复兴的时代,引发学界的持续热议。近年饶宗颐学术馆馆长、香港大学原副校长李焯芬院士在答复记者提出的“在国学热方兴未艾的今日,饶公对中国文化复兴持一种什么样的态度”这一问题时,仍引述饶公首届汤用彤讲座的发言。李焯芬院士认为:饶公提倡的东方文化复兴,应该是指东方的学术与艺术思想会对西方产生巨大的影响。因为尤其是在中国,不少新的资料及文物出土,使我们更知晓东方文化的悠久传统。
自饶公始,“汤用彤学术讲座”已连续举办了20届,每年均由北京大学校长签发邀请函,诚邀海内外最具代表性的国际知名学者主讲其所关注的学术问题。柳存仁、施舟人、成中英、安乐哲、龚鹏程、杜维明、韦政通等名家陆续担任主讲教授,每次讲座旨在引介人文学科中新兴的研究方向。该讲座已成为北大一项传统学术活动,并在国内外产生广泛影响。
汤一介先生、乐黛云教授与北京大学出版社策划决定,将“汤用彤学术讲座”每位主讲的演讲词及其相关论文编辑成论文集,作为“北大学术讲演丛书”出版。饶公首届“汤用彤学术讲座”演讲词及有关论文编成《中国宗教思想史新页》一书,汤一介先生撰写了《编者前言》,季羡林先生为该书作序。汤用彤被学界誉为“会通儒释道、学贯中西印”的第一人,其后如此宏伟格局的学术文化大师,在世界范围内非饶公莫属,这当是汤一介先生首选饶公为“汤用彤学术讲座”第一任主讲的缘由。历届“汤用彤学术讲座”常由我协助汤先生参与筹办,主讲名家的精彩演说启发了我的创作思路,开阔了我的学术视野。
饶公结缘《儒藏》——三藏新典
2001年饶公又来北大演讲,接续他在首届“汤用彤学术讲座”关于古籍整理和文化复兴的话题,提出“新经学”的说法。该演讲稿经饶公首肯,改编用于《儒藏》编纂和研究的指导工作。在此基础上,他撰文《〈儒藏〉与新经学》发表于2009年8月31日《光明日报》。文中认为:“经书是我们的文化精华的宝库,是国民思维模式、知识涵蕴的基础;亦是先哲道德关怀与睿智的核心精义、不废江河的论著。重新认识经书的价值,在当前是有重要意义的。”因此他着重指出,《儒藏》工程是新经学建设和中华文化复兴的重要立足点。
饶公在90寿辰接受采访时,自豪地提起他在汤先生主编的《儒藏》担任顾问,并对这一盛世工程的意义评论道:中国有儒、道、释三家,释、道都有藏,儒家没有藏,但儒应该有藏。最丰富的是《道藏》,其中有老子、墨子、庄子,还有《易经》等很多儒家的书。今天我们可以把包括新出土文献在内的所有典籍都汇集起来,成为一部最完备的儒学典藏。这部《儒藏》编定之后,就形成了新“三藏”。过去讲“三藏”是指佛教里边的“经、律、论”,而现在这个新“三藏”,是指儒、道、释各有一部经典。饶公作为当代唯一能够精通儒藏、道藏、佛藏的旷世通才,这番评论是极其精当的。
2008年,饶公特意为汤先生撰写了一副对联:“三藏添新典,时中协太和”,以示他对汤先生编《儒藏》的倾力支持。这幅精美的卷轴与反映饶公境界的自题“万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一样,既是饶公融学术和艺术为一体的上乘佳作,更彰显了汤先生的学术思想、人生境界和编纂《儒藏》的重要意义,及其在中国文化传承与发展中的重要地位。
“太和”“时中”是易学的核心理念,而汤先生正是以“太和”为体、以“时中”为用来建构自己的哲学体系。以此为纲领,我写成一篇总结汤先生思想的长文,经汤先生审定后收入10卷本《汤一介集》。汤先生还将饶公赠联影印,作为新著《瞩望新轴心时代——在新世纪的哲学思考》的扉页,由此可见他对此联的认可和欣赏。他委派学术秘书胡仲平博士专程赴港,赠送饶公该书和新出的《儒藏》精华编,以表达对饶公的谢意和敬意。胡博士向饶公汇报了《儒藏》的进展情况,并请饶公继续给予指导和支持,饶公对此作出了明确具体的积极回应。
2012年底,胡仲平博士、周展宏董事长与我在汤先生家中商谈筹建“汤用彤纪念馆”之事时,汤先生取出珍藏的饶公对联为我们悉心讲解。亲见饶公手书真迹,我颇受震撼,深感其中有一大事因缘,决意日后撰文记述,以广其传。我们商定由荣宝斋高仿复制后收藏在纪念馆,并拟请饶公题写馆名,随后在饶公支持下都得以顺利落实。
在10卷本《汤一介集》的编辑过程中,王琬莹是第三卷《早期道教史》的责编。她曾打电话向汤先生请教《道藏》的引文,当读到“行无名,行柔弱”时,汤先生立刻说:“不对,似乎是‘行无为,行柔弱’,这一段内容,前面引饶宗颐先生的‘(老子想尔注)考略’中也提到过,请你再核对一下。”经过核对,果真如汤先生所说是“行无为”。当时汤先生虽年臻米寿,但他对史料和书稿的记忆仍然相当准确,他扎实的学术功底及其对饶公学术成果的采纳和敬重,由此可见一斑。
2014年汤一介先生逝世时,饶公发来唁电高度评价汤老:“兄功在国、族,德厚道深;其复兴儒学,重构我族自尊、自信,允为中华文化之功臣。”电文随即收入“汤用彤书院”雷原院长与我主编的《汤一介学记》,由新华出版社2015年出版。在汤先生追思会上,我奉命所撰祭文里“三藏新典,时中太和”,便是出自饶公赠联。
饶公和汤先生生前一直保持着密切的学术交往,并受聘担任汤先生创办的中国文化书院和三智书院导师。现任院长王守常教授主编《汤一介哲学精华编》时,饶公为之题签。该书亦将饶公赠联作为扉页,还收入了我以“太和”为纲总结汤先生思想的论文,与有荣焉!汤一介先生领衔主编的《中国文化书院导师八轶文集·饶宗颐卷》出版后汤先生已逝,受执行主编王守常教授委托,快递到香港呈送饶公。2016年初,由中国文化书院联合北京大学中国哲学暨文化研究所、北京大学跨文化研究中心、三智书院、什刹海书院等12家单位成立了“汤一介研究会”,旨在研究、传承和弘扬汤先生的学术思想,饶公闻讯题写了会名匾额。
饶公学养宏富,性情纯笃,于书法见识高超,功力深湛,形成了他所推崇的“重、拙、大”而浑厚华滋、雄奇多变的风格,境界高深,向为书林所重。为汤先生写的这几幅字,饶公似乎格外用心,真令人回味无穷。他曾有联“书成非隶非草字,善作半醒半睡人”,正是其人其书自家写照。如今哲人其萎,睹书思人,抚今怀昔,不禁感慨系之。
饶公和汤先生对我学术道路影响深远,我主编的国家纲要教材《中华传统文化》的《周易》分册,即以人生时位开篇,以太和理念贯穿全书,以中行之道收尾。现在看来,恰与饶公赠汤先生之联“时中协太和”相契合,由此可见我所受二老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仅仅是受其光辉照耀的一小边角,他们的成就昭如日月照亮了学术的一个时代,泽被后世。饶公和汤先生毕生为弘扬中华文化呕心沥血,培养了一批批优秀的后继人才,为当代学人树立了崇高典范,是学界珍贵的精神遗产。缅怀他们不仅是为了纪念值得世人尊敬的学者,更是为了引发我们思考,如何继承和弘扬中华文化,如何进一步完成其未竟的事业,推动文化的发展与长久的昌盛,以助力早日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作者单位:天津社会科学院国学与跨文化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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