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的《乐章集》是词史上的经典,这在今日已成共识。然其经典地位的形成时期,有人认为是在宋代,依据是“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避暑录话》卷三)的传播热度,以及苏轼问善讴者“我词比柳词何如”(《吹剑续录》)时所流露出来的挑战态度。然而,宋人笔记中更多的是柳词“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浅近卑俗,自成一体……比都下富儿,虽脱村野,而声态可憎”(《碧鸡漫志》卷二)这样的负面评论。可见宋代文人将柳词定位为流传甚广却格调不高的流行歌词,可以算是一种“民间经典”。此后词坛一直围绕柳词的俚俗修辞与铺叙手法展开批评,贬多于褒。但从晚清常州词派开始,对柳词的评价越来越高,尤其是冯煦、陈锐、郑文焯、蔡嵩云等一批词学家,对柳词给出了至高的评价,认为柳词是“自南唐二主及正中后,得词体之正者”(《大鹤山人词话》);哪怕是被常派推为宋词最高成就代表的周邦彦,其渊源也是“全自柳出,其写情用赋笔,纯是屯田家法”(《柯亭词论》)。在柳词的这一波经典化浪潮中,缪荃孙、朱祖谋、郑文焯等人对《乐章集》的校勘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不仅是清末民初的词论家们发表评论的文献依据,也是柳词从“民间经典”上升为“文学经典”的重要支撑。
晚清民初对《乐章集》的校勘
虽然《乐章集》在北宋已获刊刻,但其在元、明两代及清代前期却都以选本、抄本的形式流传。晚清之前,可见的《乐章集》刻本似乎只有明人毛晋编刻的汲古阁《宋六十名家词》本。此版错误很多,直至光绪二十七年(1901),藏书家吴重熹刻《山左人词》,收宋人词集九种,才又重刊此集。
吴重熹所刻汲古阁本《乐章集》虽无版本学的意义,却引发了缪荃孙、曹元忠、郑文焯等人的校勘热情。据《艺风老人日记》所载,缪荃孙从光绪二十七年二月至翌年九月,一直在校勘《乐章集》。缪氏校毕还撰有跋文,可知他先用明代抄本、选本以及清初词律书来校勘柳词并辑佚,校勘涉及异文讹字、脱行夺字等方面,并撰《校勘记》一卷;后来陆心源长子陆树藩以宋本校之,缪荃孙将其补入《校勘记》,并列宋本目录于前。光绪二十八年,缪荃孙又命弟子曹元忠继续辑录佚词,再取《阳春白雪》《梅苑》《全芳备祖》《词律拾遗》诸书进行补校,曹氏撰成《补遗》一卷,与乃师《校勘记》合在一起单独印行。后来重刻《山左人词》时,《校勘记》与《补遗》被附在《乐章集》之后,终成完璧。
在缪、曹师徒校勘柳词的同时,郑文焯也在大力批校《乐章集》,所用底本则是吴重熹刻本的初印本。根据郑氏批语时间,可知他从光绪二十七年至宣统三年(1911),一直在批校《乐章集》,可谓一校再校。另一位校勘大师朱祖谋,在辑刻《彊村丛书》时也对《乐章集》进行了精校细勘,他在校记后面有一段跋文,说明所用底本是劳权(巽卿)的钞本。此本钞自毛扆(斧季)的校本,而毛氏则是据含经堂宋本及周、孙两家钞本所校。虽然朱祖谋没有采用吴重熹所刻《乐章集》为底本,但在校勘中却采录缪、曹二人不少的校记,经常出现“从缪校引宋本”等话语。1917年,《彊村丛书》初刻刊行,郑文焯、夏敬观等人进行批校,朱祖谋在补校《乐章集》时采纳了夏敬观的意见,有“从夏吷庵校”的校语。198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出版了1922年《彊村丛书》的第三次校补本,其中《乐章集》保留了夏敬观的眉批、跋文与圈点,广涉字词、词韵、词律、句法及鉴赏等多个层面,这一版《乐章集》堪称柳词校勘史上的集大成者。
除了缪、曹、郑、朱等人外,王国维也曾致力于校勘《乐章集》。1909年仲夏,王国维从吴昌绶(伯宛)处借来劳权手抄毛扆校宋本《乐章集》三卷,先抄录,再用明抄本校勘。端午后一日,王氏写批语道:“又得观梅禹金抄本,又一蒋香泉所藏旧抄本。梅抄在此刻与校宋本之间,蒋抄甚古而讹缺太多,二本皆伯宛舍人物。劳钞则渠转假诸傅沅叔学使者也。时端午后一日,梅雨初霁,几案笔砚间,皆有润泽之气,在北地为罕见矣。”(《人间校词札记》)这些批校之语,后来与《山谷词校勘记》一起被罗振常的女儿罗庄合为《人间校词札记》,刊于《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十卷第一号(1936年2月)。
晚清民初校勘者对《乐章集》的校勘热情,可能仅次于梦窗词,这种大规模的校勘活动不仅助推了柳词的接受高潮,也推进了晚清民初的词学交流与词学建构。
校勘《乐章集》的原因
晚清民初有如此多的名家热衷于校勘《乐章集》,这在柳词接受史上前所未见,其间原因值得总结。
首先,从学习填词的角度看,晚清民初词坛需要一本完善的《乐章集》。晚清词坛以常州词派为主导,虽然常派的词学理论超出众流,但其“问途碧山,历梦窗、稼轩,以还清真之浑化”(《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的学词路径却悬格过高,初学者不易进入。而自宋代开始,就有“学诗当学杜诗,学词当学柳词”(《贵耳集》)的说法,原因是柳词“音律甚协,句法亦多有好处”(《乐府指迷》)。对于想学填词的清人来说,讲究音律和句法的《乐章集》才是理想的入门教材。然而,元、明两代一直到清代前中期,《乐章集》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整理,致使四库馆臣发出了“宋词之传于今者,惟此集最为残缺”(《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八)的感叹。所以,校勘《乐章集》成为晚清词学的一项重要任务。
其次,从词学发展的角度看,晚清词学开始重新确立柳永的词史地位,这也需要完善的《乐章集》作为文献依据。词学史上对柳永的评价一直贬多于褒,但从常派开始,对柳永的评价日趋正面,更为重要的是,常派词人开始将柳永置于南唐至北宋的词史长河中来加以考察,揭示他在词体演进中的重要作用,如宋翔凤指出:“词自南唐以后,但有小令。其慢词盖起于宋仁宗朝……耆卿失意无俚,流连坊曲,遂尽收俚俗语言,编入词中,以便伎人传习。一时动听,散播四方。其后东坡、少游、山谷辈,相继有作,慢词遂盛。”(《乐府余论》)柳永是不是慢词的开创者,需要用完整的《乐章集》来证明,否则只会聚讼纷纭,各说各话。所以常派与亲近常派的词学家们便在晚清民初开始大规模整理《乐章集》,以其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最后,从晚清民初的词学构成看,词集校勘已成专门之学,《乐章集》的校勘自然成为题中应有之义。先前之所以鲜有人对《乐章集》进行校勘,一个重要原因是难度较大,诚如缪荃孙所言:“宋人词集校订至难,而柳词为最。”(《乐章集校记跋》)但从王鹏运至朱祖谋,词集校勘的体例在实践中逐渐成熟,经验也日渐丰富,这些都为《乐章集》的校勘奠定了良好的基础。当词集校勘成为一门学问时,词学家们自然纷纷投身其中,这直接推动了《乐章集》等一批宋人词集的整理与校勘,而这些词集的整理与校勘也有力地支撑了词集校勘学的建立与发展。
校勘《乐章集》的经典化效应
晚清民初校勘者对《乐章集》的大规模校勘,直接推动了柳词的经典化进程,这一点可从三个方面来考察。
首先,《乐章集》经过多次校勘完成了从唱本到文本的凝定,实现了柳词以文学文本形式在晚清民初的传播。宋代出现“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的传播盛况,主要因为歌者的“妍唱”与柳词的“美听”,但在清代词中已成为案头文学,柳词必须有一个完善的文本,才能在词人间获得传播。郑文焯认为“《乐章集》读者既尟”的重要原因是“世无善本”(《大鹤山人词话》),不无道理。经过缪、曹、郑、朱等人的反复校勘,《乐章集》终于有了一个完善的本子,无论褒柳还是贬柳,都有了文献依据。冒广生提出:“词家之圣莫圣于柳、周,《乐章》《清真》全集具在。”(《遐庵词甲稿序》)言下之意即云,柳永、周邦彦是不是词家之圣,自可去读《乐章集》与《清真集》。可以说,完善的《乐章集》给了冒广生盛赞柳永的底气。经过校勘后的《乐章集》具备了文本传播的必要条件,这也是词文学在以“刊刻—阅读”为主要传播方式的情况下,实现经典化的重要基础。
其次,细致的校读使柳词的艺术特质被深入挖掘,这是柳词实现经典化的重要环节。先前对柳词的褒扬都很简单笼统,要想确立柳永的词史地位,必须通过细读来挖掘其艺术特质,校读则是最好的细读方式。郑文焯、夏敬观等人在校读《乐章集》时就有对柳词特质的揭示。例如,夏敬观在校《长寿乐·繁红嫩翠》下阕“舞袖飘雪,歌响行云”时批云:“‘舞袖’二句亦是参差对,此《楚辞》之作法也。”(《彊村丛书》第一册)这是对柳词句法的揭示。郑文焯在校《雨霖铃·寒蝉凄切》时批云:“考唐《乐府杂录·别乐五音廿八调图》,入声商七调第四运双调,故填是曲宜用入声韵,但柳词于双调宫谱中亦用上声,起调则以商角同用之例,角为上声也,此义鲜有知之者。”(《大鹤山人词话》)这是对柳词用韵之妙的揭示。在校《抛球乐·晚来天气浓淡》时郑氏批云:“结拍与〔破阵乐〕‘渐觉云海沉沉,洞天日晓’语意俱有掉入苍茫之概,骨气雄逸,与徒写景物情事意境不同。”这是用“骨气”来总结柳词的艺术特质。郑文焯还说,在校词时不断“玩索是集”,并在“神力所注”“全章枢纽”处“以墨围点注”,名曰“柳家词眼”(《大鹤山人词话》)。可惜他圈点太多,已分不清哪些是“柳家词眼”了。只有进入“玩索”状态的校读者,才能深入发现柳词的艺术特质,从这个意义来说,《乐章集》的校读者也是经典的发现者。郑文焯还将自己对柳词的“发现”写信告诉陈锐,陈锐又在《袌碧斋词话》中加以节录,如此一来,便有更多人知晓柳词的妙处。所以说,在柳词经典化的过程中,以郑文焯为代表的一批校勘者起到了发现者、阐发者、传播者等多方面的重要作用。
最后,晚清民初校读者对《乐章集》的校勘,是用学术化的方式来处理柳词文本,这种特殊的尊体方式奠定了柳词经典化的文化基础。许多宋词之所以能在清代实现经典化,与清人的“尊体运动”密不可分。如果词体一直被视为小道薄技,那么无论宋词有多高的艺术成就,也无法成为经典。为了填词不被鄙视,清人一直在抬尊词体,甚至可以说“尊体”成了清代词学的核心议题。在清代之前,“尊体”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严辨词体特性,与诗体分疆划畛;二是破体诗化,向儒家诗教靠拢。从雍正、乾隆时期开始,清人多了一种尊体方式——将词体纳入学术研究的领域。而文献校勘则是清代学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对词集进行校勘,其实是将乾嘉学术中校订经史的学术路径引入到词学中来;词集校勘学的逐渐形成,从一个侧面表明:词学研究已被纳入了清代的学术之中。所以当《乐章集》被反复校勘时,它不仅参与到了当时的词学建构中来,更成为晚清民初整个学术研究的组成部分,其社会身份与文化品格自然会得到很大的提升,这在柳词经典化的过程中具有重要的文化意义。
总之,宋词在实现经典化的过程中,其文学文本必须得到传播,美学特质必须被人发现,文化意义必须获得提升,而晚清民初对《乐章集》的校勘恰恰完成了这些环节。所以说,词集校勘在柳词经典化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晚清民初,缪荃孙、朱祖谋、郑文焯、夏敬观等人对《乐章集》的反复批校,极大地推动了柳词的经典化进程:第一,传播是文学作品实现经典化的重要环节,而刊刻与校勘又是唐宋作品在明清时期得以传播的重要途径。像柳词这种原本以口头传播为主的“民间经典”,要想在文本传播的时代转变成为“文学经典”,首先要转变传播方式,获得文本的支撑。第二,相较于钞本,刻本具有较大的稳定性,但是普通刻本会因底本、刻工等原因而存在各种问题,这时就需要校勘,只有经过反复校勘的文本才能称为“经典文本”。尤其像《乐章集》这样的唱本,在流传过程中会产生特殊的讹误,必须经过细致校勘,才能实现从唱本到文本的凝定。只有《乐章集》成了“经典文本”,柳词才有可能成为文学的经典。第三,除选家、评论家以外,校勘者也可以成为经典的“发现者”。像郑文焯、夏敬观等人原本就是著名的词学家,他们通过细致的校读,从文本差异间发掘出柳词的审美特质,再以自身的影响力加以传布,这样的校勘者也正是文学经典的“发现者”。
(作者系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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