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祖棻宋词阐释的学术价值
2020年11月25日 08:27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11月25日第2055期 作者:张耀宗

  作为20世纪中国为数不多的著名女词人,沈祖棻几乎成了古典文学研究史上的一个传奇。这不仅是因为她关于唐人绝句和宋词的阐释已成为当代读者理解这些经典文本的重要且可靠的津梁,也因为她可以娴熟地在新文学与旧体文学写作之间游走。这在古典文学研究者中是不多见的。除了词作之外,她留下大量词学研究文献。沈祖棻现存论词文献,除单篇论文外,主要是她去世后程千帆根据她遗留下来的讲义和读词集时的批注等整理而成。沈祖棻是在新旧学术交替的大背景中进行研究的,其宋词阐释的价值和特点也需要结合这一背景才能认识清楚。

  紧扣词作文本脉络

  将词作为文本,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现代大学制度的产物。现代大学课堂教学的基本要求是让学生懂得一首词的好处,知道一首词的结构等,而不能仅限于吟诵和模仿。同时,与现代大学课堂要求同步,整个现代人文学科研究的客观化、科学化趋势日益明显。在这一学术背景下,传统的词话虽然不缺少对词的赏析,但因批评话语的模糊性而备受诟病,很多批评概念都需用现代学术语言重新阐释。

  沈祖棻在赏析词作时,并不满足于自我欣赏和体悟,而是力求对其进行科学理解,并讲授给学生。但与俞平伯、浦江清等人多依托于西方文艺理论知识阐释词作不同,她力求在传统文学批评的框架内对词进行现代阐释。这就使她区别于那些单纯追求阐释新意的学者。俞平伯和浦江清等人对词的讲解时时追求一种古人讲不出来的新意,过于强调从现代人立场读词,他们对温庭筠《菩萨蛮》的解读即是如此。他们用意象、修辞等现代方法建构起完全不同于传统的阐释系统,对清人张惠言等人的阐释进行了批评,建构起客观的、去价值化的阐释模式。但是,沈祖棻对宋词的阐释则往往采用“以西释中”的思路,尊重和认同传统词学阐释的基本价值。如对贺铸《芳心苦》(杨柳回塘)的阐释,虽然她用了联想、比喻等现代修辞语言,注意到作者在咏荷花时巧妙的艺术手法,但这些阐释的基本指向并没有将荷花的命运解释成某一女子的命运,尽管这样的阐释更符合现代人的趣味,符合新式教育对开掘作品新意的追求。因此,沈祖棻的阐释虽然看似客观化、科学化,但其实内含着自己的文化立场,她没有简单地将荷花譬喻为女子,而是认为这是作者的自况。她用现代说理方式将诗骚阐释传统包装起来,实际上认同的仍是传统的比兴寄托阐释。在她看来,只有这样阐释这首词,才能更深切地揭示它的含蓄之美。

  在将宋词文本化的过程中,沈祖棻还特别注意通过分析文本中的关键字和结构来阐释其意义和价值。例如,在解释周邦彦《拜月星慢》(夜色催更)时,沈祖棻为了讲清楚该词在结构上的精妙,紧紧抓住其中的“谁知道”“念荒寒”等,将这首词叙事结构上层层递进的妙处解释得非常清晰。紧扣词作文本本身的脉络,没有过多的文本之外的阐释。沈祖棻的这一特点不仅贯穿于她的宋词阐释中,也贯穿于她对其他韵文文体的阐释之中。

  对于用字的关注可以说是沈祖棻和程千帆的共同特点,他们在学术盛年期曾合作出版了《古典诗歌论丛》(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年版)。从其中收入的篇目即可看到,他们对从字词出发阐释古典诗词及其理论有很深的兴趣。也正是在这本书的《古代诗歌研究绪论》中,他们第一次正式提出将“古代诗歌的研究,从语言开始”作为一个基本原则和方法论,这成为他们共同的学术追求。

  揭示宋词在韵文史中的特质

  在中国文学传统中,诗词曲其实是一体的。虽然这几类文体各有不同的审美特质,但它们在文学史上又是互相影响的,不断吸收其他文体的优点,从而形成了中国文学的一些基本美学特征,如比兴寄托、情景交融等。沈祖棻阐释宋词文本时的一个鲜明特点,就是将其置于整个韵文发展史的视野中,发掘其潜在的文脉。如果没有非常敏锐的文心和对大量韵文文本的浸淫,她是不可能作出这种融会贯通的阐释的。

  沈祖棻将宋词置于整个韵文发展史中阐释时,注重将词与其他韵文文体的某些共同特点揭示出来。例如,她注意到韵文中常出现名胜古迹,于是将唐人骆宾王《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刘禹锡《杨柳枝》和秦观《望海潮》(梅英疏淡)三个文本对于“金谷”的运用放在一起对比,揭示出宋词文本某一艺术特色在韵文发展史上的普遍性。

  文学史上常有词意与诗意相似或者诗词互相化用的情况,沈祖棻在阐释宋词时非常注意这种情况,往往通过对比揭示出诗和词在文体特质上的联系与区别。例如,晏几道《鹧鸪天》中的名句“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与戴叔伦《江乡故人偶集客舍》、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和杜甫《羌村》的诗意相似。但在对比中,沈祖棻指出,晏几道词中“动荡空灵”的风格,与杜甫五古的浑朴风格并不相同。

  此外,对于词中某些源于其他韵文中的用词,沈祖棻也颇为注意,注重勾画出它们之间的相互关系。这不是简单的笺注,而是在揭示用词来源的过程中蕴藏着对文本艺术价值的判断。例如,在解释周邦彦《拜月星慢》(夜色催更)中“瑶台”一词时,她不仅指出该词常见的出处,即《离骚》中“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一句,而且还特别指出另一个在艺术上更为贴近的出处,即李白的《清平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由此,我们不仅了解了这一词语的出处,而且可以更充分地理解周邦彦在词作布局上的深层用意。

  注重传统词论再阐释

  与传统词论的对话,尤其是与清代常州词派理论的对话,是沈祖棻宋词阐释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其中,最有价值的部分体现在她对传统词论的再阐释上。这与她身处的学术语境相关。她在南京求学和成长,深受汪东等师辈器重。对黄侃、汪东和刘永济等师辈词学观点的接受,证明她自觉将自己置于晚清词学四大家的学脉之中。例如,在对秦观《满庭芳》(山抹微云)的阐释中,她将周济《宋四家词选》中的“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一句拈出,详细解说这句评论的内涵,指出只有理解了周邦彦的这层深刻用意才能更好地理解他在词作篇章结构上的精湛技艺。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对晏几道《阮郎归》(天边金掌露成霜)有评论云:“‘绿杯’二句,意已厚矣。”沈祖棻对这句评论作了再阐释。她认为,晏几道“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这两句词“写作客心情,吞吐往复,情感真挚”,加深了我们对况周颐观点的理解和认识。

  谭献在《〈词辨〉评》中对周邦彦《兰陵王·柳》(柳阴直)的“斜阳冉冉春无极”一句赞赏道:“微吟千百遍,当入三昧,出三昧。”这句评语模糊难解,沈祖棻从情景交融的角度阐释了这句词的妙处,同时也对这句评语作出更为清晰的说明。她认为,“斜阳冉冉春无极”一句的工巧与深刻,在于作者巧妙地将离别相思之恨和自己因春惆怅、惋惜年华的复杂情感蕴藏于景物之中。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一般读者都将注意力集中于这一名句,而忽略了接下来结句“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的意义。在沈祖棻看来,如果不将这一名句与结句有机联系起来,就很难完整理解这首词全篇的艺术特色:“通篇构思措辞都很工巧,独以重拙之笔作收,愈见浑厚。”

  除以上所举例子之外,沈祖棻对传统词论中一些精要评论的再阐释,在她多篇解读宋词文本的文章中都有体现。这些对传统词论的细读和再阐释,对重新认识中国文学批评遗产的价值有重要意义。可以说,这也是沈祖棻宋词阐释中最具学术魅力和价值的所在。

  (本文系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项目“西学东渐背景下民国常州词派的文化价值”(2019SJA0419)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南京晓庄学院文学院)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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