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儒家哲学认为宇宙万物的核心是生命,即宇宙是生意活泼的生命大家庭,人是生命的自觉者。作为人类生命活动之一的审美,也是人生命价值的自觉实现。
宇宙与人:“天地之心”
中国哲学的宇宙本体论是“天地之大德曰生”(李学勤主编《周易正义》)。其意为天地的本性是孕育、襄助生命,生生不息才是天道的本意。在先秦哲学中,老子首先谈论天道。“天道”是万物之母、“玄牝之门”,也是天地万物的生育者。庄子也说:“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庄子·达生》)道家认为天道是天地的规律,是一种道法自然的宇宙观。《周易》提出了“生生之为易”的宇宙观。《易传》所谓天地人的大道理不外乎一个 “生”字,即“天地之大德曰生”,重视生命,促进生命,保佑生命。董仲舒把荀子“仁外化为礼”等社会规则进一步推向宇宙观(天道)。而在王阳明看来,世界是一气流通、万物为一的大生命。
人是“天地之心”,其意为人是生命的自觉者。刘勰在《文心雕龙·原道》中说:“惟人参之,性灵所钟,是谓三才。为五行之秀,实天地之心。”这可以说是古代中国人学对人的定义。“人者,天地之心也”出自《礼记·礼运》,意思是说心为五官之主宰,那么人也是天地间对万物有意识者,换言之,是一切生命的自觉者。
成复旺认为,作为客观自然的天地本来无所谓心,其生育万物只是一种自然生机。但如孔颖达注释《周易》“复,见其天地之心乎”时所说,“天地非有主宰,何得有心?以人事之心托天地以示法尔”,天本无心,因为人有意识,这种自然生机才发展为一种自觉的意识,即所谓“心”。罗汝芳注释“天地之心”认为,“天地之大大于生,大德之生生于心,生生之心心于人也”。张载在《西铭》中称乾坤为父母,也是继承了《易传》思想并把它进一步形象化。天地、乾坤不是外在于人的无生命的客观宇宙,而是孕育生命的父母。人、鸟兽、草木、瓦石等无一不生于天地乾坤,那么,人与其他生物在生命的意义上并没有任何区别,没有任何可以自大的地方。反之,人类因其自身是有意识的生命存在者,更需担负起照料其他一切生物的责任,这就是“民吾同胞,物吾与也”。
朱熹在《仁说》中论述了天地之心:“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 他认为天地以生育万物为出发点,同时也以万物的生育为归宿,人参天道而获得生命,人心之本体也是天地之本体,人心发用就是爱恭宜别等情感。总之,按照朱熹的观点,天道与人道合二为一就是“生”字。
王阳明在《大学问》中讲“万物一体”是大人之学。“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是故谓之‘明德’。”王阳明不仅认为人的本性就是有理性地把仁爱推广到一切生命上,而且认为这种大德就是孕育、保有、呵护和发展生命。他超越了理学的天理与人欲之辨,直接回归到先秦儒家的生命本体论,从而找出了人之为人的根本在于生命的延展。
王阳明的弟子罗汝芳则把王阳明的“心”直接解释为“生”,他说:“善言‘心’者,不如把个‘生’字来替了他。则在天之日月星辰,在地之山川民物,在吾身之视听言动,浑然是此生生之机,则同然是此天心之‘复’。”(成复旺《走向自然生命:中国文化精神的再生》)罗汝芳用生命统一了宇宙,认为时间是生命的纵向连续,空间是生命的横向展开,而在这一宇宙中,“盈天地间只是一个大生”(罗汝芳《盱坛直诠·上卷》)。
所以,《周易·乾·文言》说:“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这是以儒道为主流的传统文化对人本质的回答。牟宗三对此的解释是:“与天地合其德,那就是说个人生命应与宇宙生命取得本质上的融合无间(或说和合Conciliation)……用今日的语言解释就是要正视自己的生命,经常保持生命不‘物化’(Materialization),不物化的生命才是真实的生命……所谓‘大人’,须以全副生命与宇宙打成一片。如此,仁、智、圣的本体不是封闭的,而是直往上通,与天命天道遥遥地相互契接。”(牟宗三《中国哲学的特质》)换言之,即宇宙是生命的大系统,人的生命是天地的小宇宙。天人相副、天人合一是中国哲学的根基。
审美:“情其性”
从历史上看,从孔子到李贽的儒学运思是从天理到人心的解放过程。人心,是人生命的直接体验,性就是情,情就是性,情爱生发出仁的道理,这是儒学心性一派的哲学底蕴。儒学所承继的是把人生命的内在自然情感发展为理性的社会自觉。
孔子认为,“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论语·学而》),即仁的内在合理性是亲情,其外围是礼仪,有情才有仁,有仁才有礼。孝是亲子关系中的自然情感。有了这种亲子之爱,儒家的人学也就有了坚实的基础。当人站立起来后,人与他人、与社会、与天地自然的关系也就得以展开。儒家认为,人生在世,内在的是家庭伦理关系,外在的是政治和社会关系。
那么,这种人格和伦理的人学如何发展出了美学呢?美在儒学中经常被“乐”代替,礼乐美学也即生活的美学。人的仁爱与礼乐有着内在的本质联系,人实现了仁爱的内在需要,其内心体验和情感必然是快乐的。人生理想的全面实现,形式化和表现出来就是礼乐活动,也就是审美了。
孔子有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论语·学而》)“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论语·述而》)“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论语·述而》)孔子所谓的快乐,就是研读道、跟朋友讨论交流、过简单朴素的生活等,这些都是完全体现儒者修道修身的生活。反之,如某种生活礼仪不体现仁爱的内在情感,即使有礼乐的外在形式,也是不美、不快乐、不真实的。孔子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脩》)“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这些说明,没有内在仁的实现和情感的体验,就没有礼乐,也就没有美感。
《孟子·离娄上》说:“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这种人生追求落实到现实生活中,就是美的人生,就是快乐的人生。因此,中国人所谓美的生活,就是事业有成、四世同堂、儿女孝敬、亲朋满座,完全是生活化的人学美学。由此可见,儒家的仁爱理想落实到现实中就是美,就是儒家伦理生活之美。例如,家族和师生之间的人生亲情之美、社会和政治层面仁爱理想的实现、对大自然的爱恋和生活情趣,都是万物一体之仁爱的实现。
成复旺认为,“儒学是一种人学,是以宗法社会的伦理道德为人之本的人学。因此,儒家认为:美的根据不在于物,而在于人……而只在于他们所提倡的伦理人格。当这种伦理人格具有了一定的感性形式,给人一定的情感体验的时候,就成了美。伦理人格的感性体现,这就是儒家之美。”(成复旺《中国古代的人学与美学》)因此,儒家人学的定位就是仁爱,在现实中实现了仁爱的理想就感到快乐,这种快乐以感性的形式表现出来就是美,这种快乐即是儒家的美学精神。
(作者单位:大连理工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