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识时间社会学的想象力
2022年08月03日 10:17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8月3日总第2462期 作者:徐律

  现代化转型背景下,时间是社会学研究当代社会发展变迁的重要维度与支点。作为与社会发展紧密联系的象征符号,时间的社会功能及其认知模式等也随社会发展而不断演变,其中个人、社会、自然三者相互作用,成为理解时间社会性内涵的重要线索。这也为时间社会学借助时间这一中介探索现代社会变迁逻辑、反思自身学科研究局限、拓展学科想象力提供更广阔空间。

  社会事实的时间

  社会学研究初兴

  从学科史角度看,早在古典社会学时期,时间就已进入社会学研究视域。马克思针对劳动二重性及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发起政治经济学批判,韦伯将时间视作理解资本主义精神的关键,而涂尔干更是将社会生活节律视为理解时间的基础。

  这为社会学探索时间的社会发生与功能演变,进而系统理解其社会性内涵提供线索。而莫斯、哈布瓦赫、休伯特等人则继续沿着这一路径,通过民族志方法探索时间更加丰富的社会意涵。此时,社会时间不再与绝对物理时间或个体内在时间等同,而成为对个人具有强制性作用的外在社会事实。20世纪30年代后,随着社会学发展重心从欧洲向美国转移,社会学的时间研究也得以继续发展。莫顿和索罗金继续跟随涂尔干脚步,认为不同区域的时间系统具有特定的协调和同步社会生活的筹划功能,进一步赋予时间质性的社会文化意涵。此外,米德的现在哲学思想,舒茨有关行动、意义及主体间性的现象学社会学讨论也于实证主义时间社会学研究理路外提供了更为丰富的洞见。当然,社会事实研究路径下的时间社会学,一方面为社会学突破自然科学、哲学的时间研究局限提供可能,开辟出从社会结构、社会组织视角研究时间的“第三条道路”;另一方面,也为时间社会学研究带来了局限。

  现代时间社会学反思

  奥古斯丁曾在《忏悔录》中发出过这样的时间认知迷思:“那么时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人问我,我倒清楚,有人问我,我想说明,便茫然不解了。”也就是说,时间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它如同个人日常生活中的某一习惯,如我们都熟悉“什么是水果”这类常识性问题,知道苹果、梨、香蕉等都是水果,可一旦面对“水果”为何成为水果,即水果标准何以可能这类“水果是什么”的问题时便难以回答。因此,对于时间,我们更多是从“什么是时间”的习惯性认知角度,借助如太阳东升西落等现象去感知,而时间成为日常生活习惯本身即“时间是什么”的原因却难以得知。进一步,这一将时间作为研究主语的反身性认知视角也为现代时间社会学探索提供了反思路径。

  在社会学初创时期,尽管涂尔干开创的社会事实研究范式为时间的社会学探索打开了广阔空间,但也从研究议题、层次等方面限定了长远的学科发展与想象,这尤其反映在现代时间社会学研究张力中。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一方面,有关时间的社会学研究在议题数量与规模上急速增加,依据弗雷泽对20世纪前80年时间内时间社会学研究综述的引用统计,有三分之二研究是在1966—1980年这15年间产生。另一方面,众多研究却经常宣称时间没有得到社会学应有重视,很大程度上这意味着众多研究之间没有形成对话,尚未形成研究的科学积累。从根本上,研究的增多与科学积累间的张力恰恰反映出学科研究并未进入库恩所谓常规科学阶段,难以形成研究的反思对话与积累。

  依照社会事实范式的研究路径,时间更多地被视作社会学研究日常生产生活实践的维度与经验切口。尤其在涉及如现代社会分层与流动、社会组织管理等经验研究时,时间是作为社会发展的附属品以“应变量”的参数形式被纳入其中。这里的时间就像一个万花筒,透过时间的隧道能看到经验的社会百态,但这一万花筒本身是什么、作用如何发挥却未曾可知。因此,在这一研究路径下,关于时间的社会学研究因涉足丰富的社会发展议题而不断涌现,但众多研究间却也呈现出非连续、碎片化特质。进一步,有关时间为何的本体性内涵探索,也在众多经验议题的发散下逐渐失去讨论空间。

  加速社会与当代

  时间社会学想象拓展

  在不断加速的现代化境遇下,作为与社会发展高度关联的符号,时间的形态、功能也不断得以形塑,这为当代时间社会学反思提供了新的契机。正如哈萨穆特·罗萨指出的,在世俗文化与社会竞争的加速机制推动下,社会、日常生活及科技三个维度的加速成为常态, 此时个体正处于“当下时态萎缩”的存在状态,个体间基于“现在”的经验关联因“现在”的不断萎缩与瞬时化而愈发削弱。一方面,不同的个体、群体因彼此经验的殊异而产生社会观念与思维方式的分化,影响到社会认同感。另一方面,因经验的殊异分化,原先作为规约、筹划个人的标准社会时间结构也将向更加弹性的结构转型。

  依据郑作彧的观点,以创造型劳动为中轴的后福特主义是助推社会时间结构弹性化的重要原因,此时社会生产不再固囿于工作时间与自由时间的标准二元社会时间结构,非薪资劳动事务时间成为另一时间维度。对于个体而言,非薪资劳动事务既可指向工作时间(如个人职业技能培训、能力提升),也可指向自由时间(如家庭照料与养育)。也就是说,社会时间结构越弹性,个人依其独特经验与需要安排非薪资劳动事务,即“自行构筑时间结构的需要也越大”。进一步,从社会时间结构转型的比较视角看,如果说在标准社会时间结构中,时间是现代工业文明通过工作—自由的二元时间结构支配日常生活的制度性符号系统,个人遭受相对强制、固化的时间制度规约。那么,在弹性社会时间结构中,非薪资劳动事务时间的出现,则不仅消解了标准社会时间结构的二元张力,同时也激发了个体根据自身经验筹划日常生活的自主性。此时,时间不再仅是社会事件、活动下的应变量——自然标记物,更是作为影响社会运作的自变量,其背后社会竞争逻辑已通过赋予个人弹性筹划日常生活,而以近似“内化”的自觉形式实现。个体的认知、情感体验也将受到这一制度性符号系统的影响。例如当代社会时间焦虑问题,时间因与竞争性文化逻辑及其创新性劳动生产相嵌合,成为社会发展的存在根基,个人时间焦虑体验不再是反映社会焦虑的一个维度,而更是后者的基底。

  因此,伴随着现代化进程不断推进,时间的社会功能及其存在的重心随之改变。尤其在加速社会中,时间作为弹性时间结构内的自变量而成为形塑社会发展乃至个人认知、情感的重要因素。只有进一步结合社会发展的过程性视角把握时间形态及其功能演进,反思日常生活的时间认知,厘定时间作为社会发展基底与存在基础的当代定向,才能为从个体、社会、自然三者有机关系中理解时间,探索当代社会运作机制,拓展时间社会学想象力提供更多可能。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浙江行政学院社会学文化学教研部)

责任编辑: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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