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域外香料大量输入中国,推动了新物种、新商品的栽培与流通,构成了新技术、新知识的生成与传播,展现了新的世界性文化景观。
外来香料的本土种植
明清时期,外来香料的引入和种植,一方面在前代基础上继续扩大规模,另一方面不断尝试从域外引入新品进行栽培。结合《大明会典》《东西洋考》《香乘》《热兰遮城日志》的记录来看,明清时期入华香料主要包括:沉香、檀香、丁香、木香、降香、安息香、龙脑香、苏合香、乳香、阿魏、血竭、没药、没石子、大风子、胡椒、荜茇、白豆蔻、肉豆蔻、苏木等。从植物学特性分析,这些外来香料皆为热带、亚热带花木,需要较高温度和充足降水才能顺利生长。综合我国各地区的气候特征,仅海南、两广、云南以及贵州、四川、福建的部分地区符合引种条件。
在明清时期的方志中,近海平面的热带地区降雪、落霜、结冰记录高达数百条。现今全年无霜冻的海南,在16—19世纪遭受冻害多达25次,甚至位于该岛东南部的万宁也出现了降雪严寒天气。正德《琼台志》卷41《灾祥》记载,正德元年(1506),“冬,万州雨雪”;康熙《万州志》卷1《事纪》亦载,崇祯九年(1636)十二月,“大寒,木叶凋落”。此外,“大旱”“夏大旱”“久旱不雨”等词语频见于岭南地区的方志中。小冰期的到来不仅使原本并不宽广的适种区域大幅收缩,而且降雪、霜冻和干旱的频繁发生使得外来香料在中国的栽培面临极大挑战。
对比明清本草著作关于域外香料本土种植情况的记录可知,成书于1505年的《本草品汇精要》多转引北宋苏颂《本草图经》中的记载;撰成于1578年的《本草纲目》在引述前代本草著作记录的基础上,新增了李时珍对于排草香、胡椒、乳香本土种植情况的新观察;刊行于1612年的《本草原始》则以“今”为要旨,历数各类香料的本土引种区域,如荜茇“始生波斯国”,“今岭南有之”;丁香“始生交、广、南番,今惟广州有之”;麒麟竭“今南番诸国及广州皆出之”。三部著作的书写差异,不仅反映了气候变化之下域外香料在中国风土适应的曲折历程,我们从中也可看出,万历年间,外来香料的本土种植已取得突出进展。但结合明清小冰期的冷暖交替期来看,自嘉靖后期至万历末恰逢暖期,气候的短期转暖为外来香料引种和栽培技术提升赢得了时间。随之而来的冷期,再次延缓和限制了外来香料本土引种的进程与规模。但随着明清时人对植物栽培技术的不断探索和提升,即使在最寒冷的1650—1700年,沉香、檀香、胡椒、白豆蔻等诸多香料的本土种植也从未断绝,岭南地区的方志开始将这些最初来自域外的香料纳入“土产”卷中。
外来香料的本土加工
大量域外香料输入中国后,多数并未以其原材的形式被直接使用,而是先要经过炮制,以达增效减毒之目的。就炮制方法而言,方式多样,过程繁简不一。例如,制乳香仅须“于乳钵下着水轻研,自然成末。或于火上纸裹略烘”;而制檀香则“须拣真者剉如米粒许,慢火炒,令烟出,紫色断腥气即止”,或“劈作小片,腊茶清浸一宿,控出焙干,以蜜酒同拌令匀,再浸,慢火炙干”,流程极为繁复,且对火候要求十分严格,“不及则功效难求,太过则性味反失”,而空气冷暖和干湿变化更强化了这一流程。
若要制成各类合香和药剂,则需要对单味香料进行研磨、配伍。关于“捣香”,《香乘》卷13《香绪余》曰:“太细则烟不永,太粗则气不和,若冰麝、波律、硝,别器研之。”关于配伍亦颇为讲究,不仅要考虑各类香料的不同功效,清晰了解诸香料的“相须相使相畏相恶”,还要协调其各自性味,既要“使众香咸为一体”,又需令其“气味各不相掩”。同时,又因诸多香料对空气温湿变化颇为敏感,如“冰麝忌暑,波律忌湿”,且调制合香、配制药剂对于香料的干湿轻重又要求极高,“湿者易和,燥者难调;轻软者然速,重实者化迟”,故时人总结出了专门针对不同香料的收香、窨香之法。
随着制香工艺的日趋成熟,宫廷和民间制香业不断发展。明清宫廷制香用料讲究,品质甚佳。例如,嘉靖年间,风靡皇宫内外的“世庙枕顶香”,是以栈香、檀香、藿香、丁香、沉香、白芷等二十四味香料为末,“用白芨糊入血竭五钱,杵捣千余下”,阴干之后制作而成。光绪年间,御医选用檀香、排草香、零陵香等多味香料配制而成的“加味香肥皂”,深受慈禧太后垂青。民间制香业亦显生机勃勃,南北各地香肆林立,各类香品层出不穷。如刘鹤家、吴恭顺家所制香饼名噪京师、比肩宫廷,扬州戴春林香铺风行百年、远近闻名,泉州蒲氏香业几经波折、传承至今。此外,诸多药铺专设药室,用以制作成药,因乳香、血竭、没药等具有挥发性树脂类香料的广泛应用,药室生产的药品剂型多以便服用、易保存的丸、散、膏、丹为主。如北京永安堂、杭州日升堂、广州陈李济等知名药铺所制丹膏、蜜丸品类众多,且技艺传承数百年不坠。
外来香料的本土消费
外来香料自汉代传入中国,一直深受达官显贵、文人雅士欢迎,长期被视为奢侈品。明初“椒木折支”政策的推行,使平民阶层有机会接触到来自域外的香料,并逐渐认识和体验到其独特魅力。从性味上看,明清入华香料多辛温或辛热,不仅气味芳香,且具有温中理气、活血止痛、避瘟散寒、固脾止泻等多重功效。小冰期的寒冷气候极大催动了时人对外来香料的需求,并使其逐步走向平民化和日常化。
自成化六年(1470)开始,气候的寒冷化趋势加强。冬季不仅北方和中原地区大雪漫天,南方亦是霜雪频降、江水冰合,“草木枯槁”“人畜冻死”“天寒大雪”等语频繁出现在地方志中。春秋季节“大霜杀麦”“陨霜杀稼”的情况时有发生,甚至夏季也会出现“骤寒、霜降”天气。大江南北、春秋冬夏皆受到寒冷气候的波及。据竺可桢先生测算,明清时期的气温比20世纪70年代低1—2℃。寒冷气候之下,外来热性和温性香料的需求大增。但因本土引种进程缓慢和规模有限,时人不得不设法在海禁政策的夹缝中寻求新的香料进口途径。同一时期,民间海洋贸易迅速兴起。成弘之际,“濒海大姓私造海舰,岁出诸番市易”,“苏杭及福建、广东等地贩海私船,至占城国、回回国地,收买红木、胡椒、番香,船不绝”。在沿海官民的不断呼吁下,隆庆初年月港开放,民间海外贸易获得合法渠道,域外香料进口数量不断攀升。可以说,小冰期的到来在催动明清时人对于来自域外香料极大需求的同时,也成为促发民间海商力量崛起和明廷海洋政策调整的引擎。
随着域外香料的本土引种和进口数量的增加以及制香工艺的成熟,沉香、檀香、丁香、胡椒、豆蔻等外来香料迅速进入明清日常生活诸多领域,并最终获得社会各阶层的文化接纳。其在医疗保健、日常饮食、宗教祭祀、熏香化妆领域的广泛应用,不仅提高了百姓健康水平,丰富了民众饮食文化,而且慰藉了时人心灵,推动了雅致生活风尚的流行,展现了域外商品与中国本土文化融合发展的历程。同时,诸多香料的多元功用被明清时人发掘后,其新的使用方法又常常被带至其原产国,并被当地人接受。香料多元功用的发现历程,亦是新知识的创造与传播过程。
总之,明清小冰期犹如一把双刃剑,在导致外来香料本土引种受阻的同时,也推动了香料种植技术和制香工艺的革新,引发了寒冷气候条件下人们对热性和温性香料的极大需求,并由此催动了民间海洋贸易的兴盛和月港的开放。
(作者系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文化遗产科学认知与保护研究基地研究员)
友情链接: 中国社会科学院官方网站 | 中国社会科学网
网站备案号: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0146号 工信部:京ICP备11013869号
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版权所有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使用
总编辑邮箱:zzszbj@126.com 本网联系方式:010-85886809 地址:北京市朝阳区光华路15号院1号楼11-12层 邮编:1000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