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吉林省的延吉市出发去往和龙市……在公路两旁的茵茵绿草和远处的隐隐青山之中，矗立着七座巍峨的抗日烈士纪念碑……到了和龙市，更是有无数洁白的大理石烈士墓碑坐落在周边翠绿的山峦之上。据统计，仅在延边州就有革命烈士纪念碑四百八十八座。”中国抗日战争是全民族各阶级共同参与的历史壮举。在全民族抗战的宏伟画卷中，东北人民（包括少数民族）的英勇斗争占有极大的篇幅。作家刘颖的长篇纪实文学《山山金达莱》凭借翔实的史料钩沉、虔敬的现场踏查和多角度的幸存者追记，最终以还原真实、深入骨髓和直达灵魂的怀念长卷，再现了那场战争中朝鲜族女烈士和部分幸存于那场战争中的朝鲜族女性的英雄组歌，使停留于烽火战场、漫漶于时光深处和掩藏于和平记忆中的一段传奇史诗，重新生动、隆重和豪迈地归来。

　　《山山金达莱》凝视女性特质，雕塑英雄群像。对于那段历史，诗人贺敬之曾有“山山金达莱，村村烈士碑”的描述与伤悼。在刘颖看来，山岭间“沐晓露晨风，浴夕阳斜晖，经悠悠岁月”的金达莱与朝鲜族女战士的生命有约，花即人，人即花，花与人的形象、气质和精神，可以完全地叠合在一起。作家特别着意在女性的性别定位、禀赋特点和生活轨迹中，发现、走近和刻画这些战士。

　　“结满沟村妇女会员朴秀汉、李寿福在图们江边为游击队战士洗衣服时，用洗衣棒打死伪满恶霸警察，夺取枪支后投奔了游击队。游击队战士亲切地称这支枪为‘洗衣棒枪’。”“在寒冷的冬季，女战士李玉福把自己的棉鞋送给前方的战士，她自己穿着草鞋，冻掉了脚趾，仍一瘸一拐地坚持工作。”“当时有个女兵特别连，打仗唱歌，对敌喊话，特别活跃……女同志在连队负责做饭，如有病号行军，她们就用饭盒为病人拎着饭，有时牺牲了，手里还攥着饭盒。”著名抗联将领周保中在《回忆抗日战争中的东北妇女》中曾提到，行军时女战士要额外携带药包、尺、剪、补衣碎布和针线等，如果男战士背包重四五十斤的话，她们还要再加五到十斤，“然而，妇女却没有一个害怕苦累的，更没有逃跑叛变的”。

　　作家用史实和感动编织了一个完整的认知谱系，她以女性走近女性，以善良走近善良，以美好走近美好。这本打开尘封往事、唤回久远记忆和重拾惨烈历史的大书，既是史料也是情文。自然与社会、战争与和平、金达莱与墓碑，所有内容的“点”“线”“面”“体”，作家都用荡气回肠的“心疼”主线来执着贯穿。多数女兵牺牲时都花朵般年轻，站在全人类的角度说，少女们的牺牲确实是最大的悲剧。

　　《山山金达莱》超越个体人生，植根民族大义。“露宿风餐誓不辞，饮将鲜血代胭脂”，这句话无疑是关于女兵们的最恰切的评传。她们剪掉辫子，换掉裙子，放下风俗习惯，放下个体好恶，放下如梦年华，为了革命，个人的一切都可以放下，甚至在战争中她们主动模糊自己的性别，因为指向崇高的价值观是永远大于“个人”的。“被放回来的文斗灿在想，这次示威游行被抓就是因为辫子碍事”，她就“咔嚓”一下将它剪成了齐耳短发。许成淑的父亲是一个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做事的伪自卫团团长，论亲情论血缘，他是给她生命的人，论家国论大义他又是她的敌人，许成淑毫不犹豫就作出了取舍。“在东北抗联部队里，女兵们没有从一而终和守寡这一说，好多女兵的丈夫牺牲后，她们又嫁给了丈夫的战友。战友们在迎娶女兵的同时，也接纳了她们所带来的前夫的孩子，因为这些孩子都是烈士的遗孤。”金贞吉“钩成的苫被单长三米、宽二点五米，由八十朵牡丹花纹拼接而成。令人叹为观止的是苫被单中有二十八个大字：‘延吉县第四监狱金贞吉呻吟苦痛之结品青年女子解放世界的高唱。’”如今，这件静静躺在中国革命博物馆陈列柜里的珍贵文物，依然用无声的语言向世人讲述着一位奇女子的抗战故事。

　　兼有历史学、新闻学、文学诸要素，进而走向“跨文体”“非虚构”形态的这部书，对其中涉及的历史档案、个人述史、新闻采访、时代报告和人生纪实，作家坚定地选择用自己的侠骨柔情来串接，用民族大义来评判。这次带有抢救色彩的发掘努力，出色地、深刻地厘清了昔日流血牺牲与今日和平幸福的因果关系。

　　《山山金达莱》立足国际视野，从文本延伸开去。反法西斯战争，当然不是一城一地一家一国之事。这部书采用了三章体式，有合有分有干有枝。第一章“山河有泪”，从朝鲜半岛的沦陷说起，集中叙写的是中朝相邻地区曾遭受怎样的生灵涂炭以及两国人民的携手抗争；第二章“花开花落”，是数十位朝鲜族女烈士的“英雄列传”，每个形象都如在眼前；第三章“梦回韶华”，记录的是几位幸存者的事迹，包括苏联的帮助。三章内容或隐或显都有国际语境。“战斗正酣时，金确实在半山腰阵地与参加战斗的第二军第四师、第一军第二师的朝鲜族女战士一起，齐声高唱民谣《阿里郎》，歌声鼓舞了战士们的士气。”这种同仇敌忾一定没有民族、国别的划分。名列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政部第二批著名英烈和英雄群体名录的李秋月，来到中国时已23岁，为了快速融入集体，她刻苦学习汉语，最后竟然做到了“精通”。胆识过人、才华横溢的她，曾亲笔起草过《反日会章程》。“一声战友大过天，勿相忘，从今后山水相遥，两心相系。”抗战胜利后，有的战士回到了朝鲜，但共同经历过生死的手足情谊，千山万水也难阻彼此的牵挂。2017年，教育部基础教育二司下发了《关于在中小学地方课程教材中全面落实“十四年抗战”概念的函》，这一消息令人欣慰。东北抗日联军的斗争，是中国抗日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中国的抗日战争是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

　　《山山金达莱》的可圈可点之处不胜枚举，比如其中穿插的众多凝练生动的歌词、民谣。书写抵抗的《饥民斗争歌》，悼念战友的《十进歌》，表达不屈的《延吉监狱歌》，争取权力的《婚姻自由歌》，远望故乡的《饭团打令》，等等，人生的遭际、民族的性格、恶劣的环境和斗争的进程全部深含在这些歌词、民谣之中。

　　流亡迁徙的人们唱着自编的《搬家歌》，作家特别提示我们：“老黄牛、高轮车、妻子头上的木盆瓦罐，不单是朝鲜人的生产生活用品，更多的是他们不能丢掉的精神、传统和习惯。”选用《红叶锦秋》的曲调，女兵们“枫叶树，叶乱流，红树青山一片秋，/战友们来牵我的手，深山里头慢慢走”的歌声浪漫、唯美，虽然这种浪漫、唯美短暂得令人心碎。“头道沟，二道沟，抗联住在哪道沟？大青山，小青山，抗联住在哪座山？道道沟，座座山，有沟有山有抗联。”这是广泛流传于长白山地区的一首歌谣，其中清晰可见抗联战士的机智与顽强。这些歌词、民谣，或诗意或沉痛，或欢乐或压抑，或叙事或说理，可以渲染气氛，参与情节，还可以凸显民族性格，点燃文化记忆，使优雅与战火构成了一种奇异、悲怆的反差，并从另一个侧面展示一种坚硬与刚强。

　　因为怜惜与深爱，作家慈母般的手总会情不自禁地伸到历史深处反复抚摸：“山路上，白衣素服的是你吗？海兰江边，哼唱《阿里郎》民谣的是你吗……曾经在地里插过秧，曾在河边汲过水，本应该是妻子母亲的你，最后却成为烈士……”容颜已经模糊，事迹也无从寻觅，你的身躯早与山川大地融合成一体。在那场抗击侵略者的战争中，你如飘逝的花瓣，在悄无声息中已零落成泥。再多的泪水，再多的伤痛，再多的苦难，无人提起，便会忘记。从这个角度上说，作家刘颖的《山山金达莱》，是文化、思想、历史和精神等意义上的一声提醒、一次回眸、一场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