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陌生人
2021年01月15日 09:54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1月15日第2091期 作者:张川平

  《婚姻中的陌生人》是塞尔维亚具有国际影响的知名导演、小说家埃米尔·库斯图里卡首次在中国出版的小说集,包括《多么不幸》《最终,你会亲身感受到的》《奥运冠军》《肚脐,灵魂之门》《在蛇的怀抱里》《婚姻中的陌生人》六篇小说。

  库斯图里卡及其笔下的人物对于中国读者而言,堪称“熟悉的陌生人”。此前,我们的确没有机会通过母语接触到库斯图里卡的作品,但对他的电影作品并不陌生,早已从银幕上认识并记住了这个“巴尔干坏小子”。《地下》《爸爸出差时》《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等影片将他的才华最直观地展现出来,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笔下的人物,在种族、文化、历史变迁和现实际遇等诸多方面充满异域风情,自带“奇幻”色彩,但这些表面的千差万别拥有一个共同的本源,那就是人性的基本原则和人类共通的情感呈现,包括对爱的渴望,对和平的召唤,对理想生活的不懈追求,等等。

  应该说,1954年出生于萨拉热窝的库斯图里卡算不上一个典型的乐观主义者,因为那些“多么不幸”的人和事是他亲身感受到的。对日常生活的肯定,对个人情绪和情感的关注与尊重,使他善于捕捉和表现小人物在特定情境中的“残缺”和无奈,包括形而下的“生存之艰”和形而上的“存在之烦”。读者从他的文字中触摸到“悲伤”,继而引发了猝不及防的灵魂震动,直觉反应兼有醍醐灌顶的警醒和风雨突袭的错愕。

  库斯图里卡告诉他的中国读者:“这些故事都源自我的记忆,描述了我怎么看待人生,我对于时间、空间和人的思考。”小说中的那些恶作剧,那些“动物凶猛”式的酷烈场景,那些猫鼠般的追逃游戏,当然来自作者懵懂冥顽、执着探险的青春记忆。“说吧,记忆!”虚构的权杖一朝在握,库斯图里卡的言说立刻生出一对硕大无朋的翅膀,带领读者御风而行,自由飞翔。当记忆转化成小说文本时,跳跃的、蒙太奇的、剪辑的叙事手法,充分展露了作者惯于把握和摄取影像的艺术禀赋。

  库斯图里卡在本质上是位电影导演,习惯用镜头语言观察和呈现人间万象和世道人心。他的文学语言也充满了镜头感,“悲伤”在他的笔下有形有款,有温度,有质地,有张弛交错的节奏,有浓淡相映的色彩。这种不无苦涩的情绪是从一个个场景、画面、表情中洇晕出来的,或特写放大,或定格数秒,或俯仰摇移,或反复回放,文字呈现如同镜头的凝视和深描,极具力度,聚焦精准,兼顾景深和景宽的协同配合,使被“看”的一切无所遁形。

  库斯图里卡可以一遍遍地叙述一个故事,最后的版本和第一次的设计可能大相径庭,也可能绕了个圈子回到起点。在不断叩问、颠覆和筛选自己思路的过程中,直觉帮助他找到了那个最佳的叙述方式,至此,那颗被创造的欲望灼烧激荡的心才慢慢消停下来,回归心满意足的平静。他的小说人物也在经历种种心灵风暴(很多时候“风暴”以某种不动声色的潜行姿态呈现)之后,获得暂时平和的心境。

  如果说,“悲伤”像“千斤坠”一样压抑着人们的心情,那么库斯图里卡一定要找到一个“千斤顶”与之对抗,在“千斤坠”和“千斤顶”的激烈角力中,他像个走钢丝的高手敛息屏气维持着叙事的平衡。这不仅需要叙事技巧,更是对作家人生智慧的考验。不消说,库斯图里卡有“千斤顶”储备,这种“给力”的资源可能不多,但绝对够用。更难得的是,他有本事把力之象征的“千斤顶”化为几片“彩纸”,装入叙事的万花筒,万花筒每一错动,观者便会看到一幅截然不同的图画。依靠这种模式,理论上而言,库斯图里卡可以“变出”N多的故事文本,但他创作的快感和目的不以量取胜,而是以“精准”为要务,精准地选材,精准地构图,精准地显影人性和人心。以此标准衡量,这本小说集展现的“千斤坠”和“千斤顶”的角力大赛,很能代表库斯图里卡一贯的敏感和精益求精的风格。

  比如,关于“不幸”这一主题,库斯图里卡将之纳入一种极端的父子关系叙事中。父亲对儿子冷到冰点的漠视会是怎样的情形呢?被叫作“泽寇”(小兔子)的德拉甘最有发言权。他的父亲斯拉沃永远记不住他的生日,在他母亲的强烈抗议下,才答应给他一个“惊喜”。但这生日礼物不是德拉甘渴望的自行车、脚踏玩具汽车和上发条的玩具飞机,而是特许儿子按下装甲车开关的授权。德拉甘扫兴而归的途中被恶犬咬伤,父亲不但不救助,反而称“只有白痴才会被拴着的狗咬伤两次”!此前,父亲拒绝抱一抱跌入河中的德拉甘,理由是“不卫生”。

  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一家四口离心离德,漠然相向,本该有的亲情被脱口而出、周而复始的冷言冷语凝成了坚冰般硬邦邦的仇恨。哥哥戈岚“整天眼巴巴盼望着自己什么时候能拿已故的父亲起誓”,母亲则早有打算,只等孩子们长大成人,她便远走高飞,连地址都不会留给那个“只知道顾自己”的冷血丈夫。泽蔻无力阻止家庭的分崩离析,只好“一如既往地向他的大鱼诉说心事”,绝望之余,他一头扎进浴缸决心窒息而死。他暗恋的女神米莉迦娜适时地把他从死神的领地拖了回来。从此,泽蔻那颗枯寂的心得以苏醒,爱情的火焰焐热了泽蔻被寒潮笼罩的人生。

  《多么不幸》用好事多磨、姗姗来迟的幸福爱情为泽蔻筑起一条抵御悲伤记忆潮汐的堤坝,他终于可以摆脱窒息的噩梦了。小说大部分篇幅在渲染“坠”的劲道,在千钧一发的节点,与之抗衡的女神豁然现身,轻巧地扭转了向下的颓势。作者找准了泽蔻悲喜人生的杠杆支点——这就是“爱会把命运引向更好的境遇,逆境不会永恒”——终于撬动了父子情殇留给他的精神重负。

  “爱”,作为那个无形的“千斤顶”,因各种契机以各种姿态不断现身于各种小说文本,在库斯图里卡的心目中,“爱”是抚慰人心灵创伤的唯一的救赎之神。这种“唯一性”在与“暴力”宣泄的效果比较中,得以确证和凸显。就此而言,库斯图里卡本质上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他的乐观,是一种坚韧的心劲儿,将破碎的混乱的困苦的生活以及因之扭曲的人际关系扳向自由奔放、合情合理的轨道。

  《在蛇的怀抱里》是库斯图里卡放飞激情和想象的一部浪漫主义杰作,他自编自导自任主演的影片《牛奶配送员的奇幻人生》便改编自这篇小说。小说写得如同一帧帧画面的有序放送,鲜明生动,引人入胜,速度的快慢应和着人物的心理节奏,或行云流水,或踯躅缓滞,总之,调度得当,相得益彰。

  科斯塔是一个在战火中骑着毛驴奔走于村庄和军营之间的牛奶配送员,不幸被子弹打碎了一只耳朵。虽然每日穿梭于枪林弹雨中,极易与死神碰面,科斯塔却是个气定神闲的乐天派,他边走边和驴子聊天,在蛇出没的路上洒些牛奶供它们吸吮,打掉的耳朵也被他恋慕着的穆拉达用针线缝好了。库斯图里卡在科斯塔周围安排了一些通灵向善的动物,当敌军偷袭洗劫村庄时,大蛇缠住科斯塔,使之免涉险地,以保住性命。他找到困在井底的穆拉达,正愁如何脱险时,一只蝴蝶飞出井口,戏弄吸引着追踪而来的敌兵,使这对恋人趁机逃出。险象环生的逃生之旅不时有奇迹发生,长筒袜助他们飞翔,二人相拥跃入深渊竟毫发无损,一路上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使他们惊喜连连。

  当幸福的高潮来临时,误入地雷阵的爆炸声无情地将他们拉回残酷的现实,生死悬于一线。出于爱的本能,他们都下意识地选择保护对方。几乎是转瞬间,穆拉达便触雷殒命,那些带着青春的火炽的碎屑溅落下来,笼罩囚禁了科斯塔的心神。从此,科斯塔寸步难移,他在这个伤恸之地做了修士,以虔诚的祈祷、苦修的意志、善行的奉献,来纪念他魂牵梦绕的爱人,纪念他们刻骨铭心的爱情,纪念超越了生死的爱的信仰。“在蛇的怀抱里”就是“在爱的怀抱里”,库斯图里卡将这首爱的交响乐写得如此深沉、悲怆、欣悦、庄严,令人心碎神驰,低回不已!

  库斯图里卡称:“我写的所有故事都是爱情故事。”就《婚姻中的陌生人》这本小说集来看,此言不虚。他是个“变脸”的行家,让我们窥探到爱情的多副面孔,多重秘密,特别是在“爱情”语境中千人千面甚至一人千面的表现,将吊诡的人性中不为人知或鲜为人知的侧面展露无遗。至于库斯图里卡本人,似乎更加复杂和神秘,熟悉和陌生,遥远和切近,谎言和真相,遗忘和记忆,他游荡在这些半径难测的圈套里,你永远也不能标出他的精准坐标,更无法确切定义他的精神世界,而这正是他在虚构的江湖里闯出声名的绝招。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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