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人类世”的概念频现于各学科学者的论述之中,以此为主题的会议和工作坊也屡见不鲜。从地质学到哲学,从生态理论到文化批评,从媒介考古学到未来主义批判,都可见到其身影。其核心意旨是,人类活动对地球的影响已达到形成新地层与新生态的程度,使地球进入一个新的时期,这亟须人类反躬自省。
“人类世”概念的地质学源起
当前论者所使用的“人类世”“人类纪”,均为Anthropocene的对译,是一个地质学历史分期的专门术语。地质学按照时空二维的框架构建了科学体系。从时间上来说,分别是宙(Eon)、代(Era)、纪(Period)、世(Epoch)、期(Age)、时(Chron);对应到地质层上,分别是宇(Eonothem)、界(Erathem)、系(System)、统(Series)、阶(Stage)、带(Chronozone)。目前,按照正式的地质学分期,我们正处于显生宙的新生代的第四纪的全新世(Holocene)。在地质学命名法中,“纪”的一个常见后缀是“-gene”,而“世”的常见后缀是“-cene”。因此,Anthropocene应该翻译成“人类世”。“纪”是“世”的上一级概念,如果误将“人类世”称作“人类纪”,则容易造成混淆。
“人类世”的提出,通常被追溯到荷兰大气化学家、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克鲁岑(Paul Crutzen)及其合作者斯托默(Eugene Stoermer)于2000年发表的文章。之后,克鲁岑于2002年在《自然》上发表的《人类地理学》一文中指出:“在过去的三个世纪里,人类对全球环境的影响不断升级。由于人为的二氧化碳排放,全球气候可能在未来几千年内严重偏离自然行为。将‘人类世’一词赋予目前这个在许多方面由人类主导的地质时代似乎是合适的,它为‘全新世’——过去10—12个千年的温暖期做了补充。人类世可以说是从18世纪后半期开始的,当时对极地冰层中的空气分析表明,全球二氧化碳和甲烷的浓度开始增加。这个日期也恰好与1784年詹姆斯·瓦特设计蒸汽机的时间相吻合。”克鲁岑并非第一个提出类似理念之人,实际上斯托默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提出了相关主张,但克鲁岑的诺奖得主身份使“人类世”的概念更快被纳入了地质学和相关科学的议程。由之而来的是两个问题:是否应当接受这个新的地质学时期划分?如果接受,这个时期应当从什么时候开始?
2009年,国际地层委员会下属的第四纪地层分委会成立了“人类世工作小组”(Anthropocene Working Group,AWG),包括克鲁岑在内的30余位跨学科的科学家共同工作,汇集相关研究,力图推动“人类世”获得学界认可。2016年,国际地质大会(IGC)在南非开普敦召开,AWG正式建议地质学接纳“人类世”的概念。2019年5月21日,AWG内部举行投票,33位参加投票的委员以29∶4的比例通过了两项决议,一是认可了“人类世”的存在,二是确定其开始的时间为20世纪中期。关于“人类世”的开始时间有较大争议。克鲁岑以工业革命时期为起点,但有的科学家认为应回溯到12000年前人类的农业革命时期,有的科学家则认为,20世纪中期人类开始进行核试验,1945年第一颗原子弹爆炸,这些核爆的放射性物质进入大气、河流、海洋与地层才是“人类世”的正式开端。AWG的投票是支持最后一种观点的,并计划据此在10个拥有“人类世”完整地层的备选地点选择一个作为“金钉子”(Golden spike),即 “全球界线层型剖面和点位”(Global Boundary Stratotype Section and Point,GSSP)。
不过迄今为止,权威的国际地层委员会和国际地质科学联合会都尚未正式批准接纳“人类世”。科技专栏作家布兰南(Peter Brannen)直指“人类世”像是一个笑话:地质分期通常以千年、万年、亿年为单位,漫长的历史演进才能在地质层中留下痕迹,而人类短短数百年、数十年的实践所遗留的影响,岂能与之相提并论?
“人类世”概念的相关人文反思
“人类世”的概念与其说是对人类强大力量的一曲赞歌,不如说是展现了人类在短期内对地球造成的不可磨灭的损害,由此引发了持续性、跨学科的反思。在中文学界,“人类世”和“人类纪”两个词时常混用。不少人文社科学者都讨论过“人类纪”,对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哈拉维(Donna Haraway)等学者著述的翻译也常常使用“人类纪”一词。与之相应,地理学家、地质学家和生态研究学者则一般使用“人类世”的概念。若试着将哲学家和人文研究者文章中的“人类纪”替换成“人类世”,几乎不会改变任何意思。这种译法的完全无障碍互换反映出两个状况。第一,对人文领域的思考来说,“人类世”的概念是一个激发性(inspirational)的概念,其并不依赖地质学的原教旨主义阐释,而是迅速被借用乃至挪用,成为象征、意象、隐喻和图景,成为思想迸发的种子或导火索。第二,这一概念尚未形成跨越学科界线的共识,其飘散和游弋在思想的交界地带,借用互联网的术语,其成为一个串联性的标签(hashtag)。
许煜在为斯蒂格勒的《人类纪里的艺术》所写的序言中说:“人类纪表面上指的是继全新世(Holocene,11700年前至工业革命)之后的一个新的地质学纪元,在这一时期,人类的行为已直接地影响了地球内部的地质化学活动。然而事实上,人类纪的背后也是资本主义工业化的结果。”此处的“人类纪”实际上就是“人类世”。斯蒂格勒进一步提出了“熵世”(Entropocene)和“负人类世”(Neganthropocene)的概念。他在物理学基础上对“熵”和“负熵”加以哲学改造,将“熵”理解为无序程度的表达,并认为“人类世”实际上是一个“熵世”,其主因是自动化对于知识的消除。而伴随着“器官有机性”,知识的学习与训练成为“负熵”的过程——这也是技术内化的过程。张一兵曾就“熵”、信息和一般器官学与斯蒂格勒反复辩难,虽然观点不一致,但目标却指着同一个方向:如何逃离作为现代性灾难的“人类世”?斯蒂格勒以“负人类世”为路标,强调对技术、工业和自动化的重估,强调对人各种能力的复苏,借此走向一个有承诺的未来。
哈拉维和她的同事则用人类学家的方式进行了批判与重建。2014年10月,在丹麦奥胡斯大学召开的一次学术会议上,哈拉维发表了题为“人类世,资本世,克苏鲁世”的演讲,后来根据与会者的讨论,增加了“种植园世”(Plantationocene)的概念。如果说,资本的增殖驱动力是“人类世”的根源,那么,种植园则是“人类世”的具象化。罗安清在《末日松茸》一书中对16—17世纪的巴西甘蔗种植园进行了精练的描述:“消灭当地的人和植被,准备好闲置的无人认领的土地,并引进外来、孤立的劳工和农作物进行生产”。无论是甘蔗,还是人类劳动,都被从原生的家园里连根拔起,集中移植到一片被夷平的土地上,具有了资本主义的规模化特征。同时,种植园也是矿场和大工厂的前身,资本在尽可能广的范围内尽可能快地增殖,要求包括人类在内的生物屈从于其逻辑,改变地景,也改变地质深层。为寻找新的全球图景,哈拉维借用了克苏鲁(Cthulhu)神话故事中的触手邪神之名,改变其字母顺序,创造了“克苏鲁世”(Chthulucene)一说,将全球各地的自然主义女性神灵集合在一起,将超人类、外人类、非人类和终将一死的人类集合在一起,探寻一种生态上和诗学上共存的可能,而地球成为共同家园。她提出的口号是“制造亲缘!”在她数十年的研究生涯中建立了一个象征性的“酷儿家庭”,其中的成员包括类人灵长类、有色人种女性、作为伴侣物种的狗、赛博格、克苏鲁等。或许听上去像是科幻小说,但这种大胆的理论想象有助于在“人类世”的图景中反思人类中心主义。
以“人类世”为模板,理论家们开启了一场造词狂欢。斯蒂格勒把“人类世”的核心理解为“熵世”,而将“负人类世”作为未来的方向;哈拉维则将“人类世”描绘为“资本世”和“种植园世”,并用“克苏鲁世”打开新的道路。这时,人文社会科学的批判已经在“人类世”概念的地质学原初意义上添加了太多理论内涵,在地质学的建构和造词法的解构之间,当代思想家重思人类与自然、人类与环境、人类与地球、人类与生命的重重叠叠关系,找寻症结所在,以及救治良方。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传媒体制机制创新研究”(18JJD860002)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中国传媒大学国家传播创新研究中心、媒体融合与传播国家重点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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