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心智的身体经验之源
2022年01月20日 09:1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1月20日总第2334期 作者:李莉莉

  心智从何而来?或自我从何而来,理性从何而来,认识的能力从何而来?20世纪初,威廉·詹姆斯从怀疑意识的实体性出发,否弃了高高在上的超验自我和心灵实体,认为纯粹经验是所谓超验实体的基础,作为直接生活之流的纯粹经验“供给我们后来的反思及其概念性范畴以材料”。20世纪30年代,皮亚杰的发生认识论同样追问认识的起源和发生机制,认为思维并非个体发展到一定年龄时突现的心理特质,在感觉—运动智力的获得和概念的再现表象发生之间存在连续性,“言语的和反省的智力以具体的或感觉—运动的智力为基础”。当代人类学、语言学、脑科学、生物学同样对代表人类最高成就的心智特征的起源感兴趣。这个持续了百余年的研究志趣使人们看到,心灵、自我和理性的起源问题是现代思想领域中持续更新的重要议题。

  知觉的身体经验基础

  作为意识或心智最简单层面的知觉过程,是有机体在其具身的历史中发展而来的认知机能。所谓具身的历史,意指知觉的实现是一个身体参与的生成过程。1945年,梅洛-庞蒂在《知觉现象学》中提出,知觉过程是以身体经验为中介,对从不同视角看到的对象的不同侧面加以整合实现的。也就是说,知觉的过程不是某一时刻,甚至不是任何时刻视野中所呈现的对象,而是暗含了一个前提,即“我”将我的身体设想为一个移动的对象,在面向知觉对象运动的各个阶段,我的身体都保持其同一性,这使“我”能够在内部将所有熟悉的景象绘制在一起,以解释该知觉对象并将其构建为它实际的样子。赫尔德(Held)和海因(Hein)于1958年做的“手眼协调依再传入刺激实现的重组适应”实验,提供了一个来自动物知觉习得过程的验证。实验证明,那些在生命初期被剥夺了自由移动和探索可能的小猫,其行为看起来像是瞎的:它们跌跌撞撞碰到东西,并在边缘处跌倒。这一实验支持了一种关于知觉的生成性观点,即物体不是直接通过视觉的特征提取被看到,而是通过身体活动对视觉的引导才被看到。这也是当代认知科学中具身认知进路的主要观点之一。

  语言结构和语言理解的具身性

  语言的或概念的结构并非人的头脑中固有的某种先验特征,而是基于人的感知—运动经验,以隐喻或拓扑的形式逐层向上抽象的产物。语言学的一个重要导向是通过对语言结构、语言理解的分析,了解人类心智的特征和机制。乔姆斯基的“转换—生成语法”观是20世纪最具影响力的论点之一。乔姆斯基将17、18世纪理性主义心理学关于语言的部分重新加以发展,提出对语言的分析不能仅仅停留在语料的表层结构上,而需同时对深层心智操作的组织原则加以说明。心智在语言深层结构和表层结构之间的转换、表征能力是天生的。乔姆斯基的语言学论点驳斥了以经验论为准则的语言习得观,认为人类所具有的语言创造性和艺术性使各种形式的教育都显得无能为力。

  乔姆斯基关于语言与心智关系的论点影响广泛,但在心智如何实现对语言的理解上,他的说明并没有提供更多细节。人们进一步追问,如果对语言的理解仅是一种表征和转换,那么,同样对符号进行表征和转换的计算机是否理解其处理的符号呢?塞尔(Searle)的中文屋思想实验是对这一追问的形象化描述。基于此,新生代语言学家努力证明,概念和语言的理解不是某种心智结构的自动完成,而是借由隐喻的方式向身体的感知—运动经验“接地”实现的。这一被称为索引假设的语言理解理论指出,人们对语词符号的理解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语词被索引或映射到知觉符号,如语词“书桌”被索引到对桌子的视觉和触觉等知觉映像上;第二个阶段,知觉符号进一步带来与之有关的环境信息;第三个阶段,判断环境信息是否与知觉符号相啮合。按照这一解释,仅仅通过将符号与其他符号关联是无法理解其意义的,就像中文屋思想实验所表明的那样,理解必须以某种方式被接地。所谓接地,即符号被索引或映射到知觉系统的内容上。因此,“意义是具身的,它源于身体和知觉系统的生物力学性质”。

  意识发生的初始条件

  从种系发展的视角来看,意识并非有机体进化至高阶水平才涌现的特殊机能。相反,在生命的原初状态,某些意识发生的基本条件或基本特征已经具备。生物进化论思想为此提供了有益的论证方案。在传统理性主义心理学以及某些突现论者看来,意识是有机生物体的一种高阶智能,它代表一种反思和内省的能力,使具备这种能力的物种在本质上区别于其他物种。但是,当人们尝试在电子计算机上模拟并复制代表高阶反思水平的概念、判断和推理能力时,却并未复制或创造出数字化的有意识心智。于是,人们询问为何电子计算机不能是有意识的,一种有意识的心智出现的条件是什么?20世纪末以来,人们逐渐达成了这样的共识,即不论是对象意识还是自我意识,都包含一个以自身为射线原点的视角,在生命诞生之初,这种视角必定以一个与周围环境隔离开的、有界的、内整合的自体组织为条件。汤普森(Thompson)认为,细胞通过建立边界使其与其他东西区别开,正是生命的自创生系统使意识乃至自我意识的涌现成为可能。汉弗莱(Humphrey)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强调,“动物个体不仅是一个空间上有界的包”,而且“是一种个体化和自我整合的整体,它的边界都是主动加强并自我维持的。在界墙的一边是‘我’,另一边则是‘非我’”。因此,一个有意识的生命个体,无论其最终达到的心智水平多么让人惊叹,其最早的生命雏形都是以生命“体”的形式存在,彼时的意识虽然只是一种原生的感觉或感受质,但通过不断分化其内在结构,通过“脑”的形成,使得整个生命机制越来越精密和复杂,与脑的复杂化相伴生的感受质也就不断地演化为高水平的心智、意识和自我意识。

  身体图式建构的自我

  代表人类心智最高水平的“自我”源于脑对身体图式的逐步构建。当代脑科学中心—身问题的一种表述方式是:心智中的身体(the body in the mind)。这种表达一方面提示身体的现象性,另一方面明确了身体在生成和构建心智中的作用。达玛西奥(Damasio)从个体心智发生的视角探讨了人类自我意识的由来,认为自我可以区分出不同等级,从原我到核心自我,再到自传体自我。不论何种水平的心智,其发生都有赖于脑的地图绘制能力,它能够将所有得自感官、身体、自身以往图像的神经模式绘制成图像。埃德尔曼(Edelman)也提出了相同的观点:深层次的心智,即对对象的清晰意识,由不同图像混合而成,包括对象本身的图像,也包括在认知对象时,主体我的视角、我对心智中所描绘对象的拥有感、我对该对象图像的能动性以及我对自己活着的身体的原始感觉。总之,对象意识的实现不只是对象和主体认知的简单联系,而且充斥了来自身体的各种信息。从自我意识的基本层次——原我的形成来看,在脑将所有外部、内部的经由身体而绘制的图像整合起来的过程中,得自身体内部、代表生物体运动方面的图像运作尤其具有特殊性。这种特殊性体现在:一是这种图像是最早被感觉到的身体图像,参与描绘主体与对象的关系。二是作为身体的原始感觉,身体图像进一步参与形成了原我。原我是对身体的原始感觉,包含身体形态和结构图像、内感觉图像以及外感觉门户图像。更为重要的,“原我是建构核心自我必需的跳板”,基于此,自传体自我才发展起来。因此,可以说,在自我的发生过程中,身体经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从以上对心智起源问题的解释,可以看出两个趋势:一是以种系和个体发生学为视角,论证高水平心智的演化过程,以此消除传统观念中对高层次精神实体的抽象假设。二是这些研究者均强调了身体经验在构建心智过程中的作用。已有研究为人们解释心智、意识、自我这些人类精神之谜提供了日益丰富的新材料、新视角和新思路,激发了人们进一步深入理解人类自身精神现象的强烈动机。

  (作者单位:新疆师范大学心理学院新疆心智发展与学习科学重点实验室)

责任编辑: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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