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与叶嘉莹先生2004年冬摄于南开大学叶先生居所。作者/供图
《水云谣》是叶嘉莹先生1968年应赵如兰女士之嘱,为其父赵元任先生所作曲子而填写的一首歌辞,也是叶先生唯一的“新诗”,收入《迦陵诗词稿》初集诗稿部分的末尾。叶先生本人也比较重视这首诗,最近在给其侄叶言材先生的一封邮件中,她简单介绍了写作该诗的原委后,转而又说:“这首歌辞一直极少被人注意,其实歌辞与故事皆有值得记述之处。”
歌与辞:述原委
我在16年前跟随叶先生读研时,就曾被这首诗言外所传达的高情远韵所打动,最近再读该诗及诗前小序,并结合相关资料考证先生写作原委,发现颇有需要说明的一些问题,在此不妨先述其事,再论其诗。
《水云谣》歌辞的正文前,叶先生写有一段小序,交代写作缘起:
一九六八年旅居美国康桥,赵如兰女士嘱我为其父赵元任先生所作之歌曲填写歌辞,予素不解音律,而此曲早有熊佛西先生所写之歌辞,因按照熊辞之格式试写《水云谣》一曲。
据赵如兰《我父亲的音乐生活》一文所载,赵元任这支曲子原是为熊佛西一部话剧中的一首诗而写。至于熊氏所写话剧,经查阅民国期刊发现,该剧名为《诗人的悲剧》,初稿完成于1928年秋天,是年10月,分四次发表于天津《大公报》。
该剧共有四幕:第一幕,诗人之子爱诗成病,只能靠其父不断写诗,才能从中汲取生命的力量。而诗人的妻子认为,其子之病即因诗而起,于是焚稿以绝其念。诗人从火中抢救出残稿,并哀叹自己诗才枯竭,难以为继。绝望之余,请求爱神赐予自己灵感。爱神叫诗人要像“沙漠地的骆驼”一样忍耐。第二幕,诗人随爱神来到“爱之园”,同登爱的宝塔,俯瞰“爱之苗”“爱之泉”“爱之花”和“爱之果”。诗人重新感受到生命的意义,与爱神共舞且歌。第三幕,诗人从爱神处激发出灵感而写出新作,为救儿子,欲离开“爱之门”,受到守门人的极力阻拦,最终在爱神护送下离开“爱之园”。第四幕,诗人于风雨之夜携诗稿回家后寻妻儿不见,不久,更夫抬回已死在十字路口的妻儿。诗人绝望之余自焚其稿,一切熄灭后,只剩下漫漫长夜。
初稿发表后不到两年,因该剧准备排演,熊氏遂对剧本进行了修改。修改后剧情变化不大,但诗人之子变成了诗人之女。修改后的剧作于1930年2月分四次发表于天津《益世报》,并在剧本前特别注明赵元任已为该剧中的歌辞制谱。他说的歌辞,正是该剧第二幕后半部分中,诗人与爱神共舞时所唱的歌。该剧第二幕全文发表于《益世报》2月5日的副刊。其中的歌辞部分,又另外与曲谱一起,刊登于《益世报》2月6日的副刊,并题名为《爱神与诗人》。
与《大公报》所刊初稿的歌辞相比较,《益世报》5日所刊第二幕中的歌辞有所变化,而6日所刊曲谱后的歌辞与5日所刊第二幕中的歌辞也有不同。1935年3月,商务印书馆出版《佛西戏剧集》,其中《诗人的悲剧》第二幕诗人与爱神共舞时所歌之辞,与1928年10月14日《大公报》所载初稿中这一部分相同。在赵如兰1987年编的《赵元任音乐作品全集》一书中,也收录了《爱神与诗人》一曲,只是歌辞与以前见诸报端的诸版又有少许不同。2005年,商务印书馆出版《赵元任全集》第11卷,其中的《爱神与诗人》歌辞与1987年版《赵元任音乐作品全集》中的相同。
在中华书局先后出的几版《迦陵诗词稿》中,《水云谣》正文之后也都附有熊辞,其辞如下:
爱之泉,爱之源,愿你流到天上,愿你流到人间,愿你流个永久,愿你流个普遍。
诗之苗,诗人要,爱之苗,诗人要,愿你生长在诗人的心里,愿你歌唱在诗人的心头,愿你颂尽人间的快乐,愿你唱尽人间的烦恼。
爱之花,爱之果,愿你不要像一朵花,愿你不要像一颗果,鲜花容易谢,美果容易落,愿你像个沙漠地的大骆驼。
诗就是爱,爱就是诗,诗是爱之泉,爱是诗之母,生命就是爱,爱就是生命,一对恩爱的情人。
我是爱神,你是诗人,我是爱之母,你是诗之父,咱们是生命的结晶,咱们是生命的结晶。
爱、诗、生命,三个分不开的和声,应该拥抱,应该接吻,我是爱,你是诗,你我诗与爱,就是生命的灵魂。
如果将《迦陵诗词稿》中《水云谣》后所附熊辞与上文所列熊辞的其他几个版本比较,会发现有若干不同。通过比较可知,《迦陵诗词稿》所附熊辞确实已难确定所据版本,而且存在漏句与误写的可能,当然也存在为了简洁而未录的重复句与重复段的情况。
水与云:两难留
叶先生《水云谣》虽是参考熊辞节奏韵律写成,但二人风格有根本的不同。或许与“爱神与诗人”的主题相关,同时为了表达二者相聚的无限欢乐,熊氏歌辞直抒胸臆,热烈奔放,喜欢说透说尽。也正因过于奔放直截,不易引发读者更深广的联想,而《水云谣》则是一首能引发读者多重联想的佳作。原辞如下:
云淡淡,水悠悠,两难留。白云飞过天上,绿水流过江头。云水一朝相识,人天从此多愁。
云缠绵,水沦涟,云影媚,水光妍。白云投影在绿水的心头,绿水写梦在云影的天边。水忘怀了长逝的哀伤,云忘怀了飘泊的孤单。
云化雨,水成云,白云愿归向一溪水,流水愿结成一朵云。一任花开落,一任月晴阴,唯流水与白云,生命永不分。
云就是水,水就是云,云是水之子,水是云之母。生命永相属,形迹何乖分,水云相隔梦中身。
白云渺渺,流水茫茫,云飞向何处?水流向何方?有谁知生命的同源,有谁解际遇的无常。
水云同愿,回到永不分的源头,此情常在,此愿难酬。水怀云,云念水,云飞水长逝,人天长恨永无休。
首章欲写云、水之相识,先从二者的性状写起,“淡淡”可形容颜色之浅淡,“悠悠”可形容长度之悠远,此句可理解为:浅淡的白云浮游在辽远的虚空,迢遥的绿水流淌在广袤的大地。“淡淡”还可以使人联想到“云无心以出岫”(陶潜《归去来兮辞》)的淡然,“悠悠”也可以使人联想到“桃花流水窅然去”(李白《山中问答》)的自在。所以,若只从外表上来看:云在天,水在地;云无心,水无意,二者似乎毫不相干。可是,二者之间有一种共性:它们都没有固定的形质,一因地势而“流”,一随风向而“飘”,它们都是时刻变化、长逝不返的,因此都难以久留。于是,“两难留”三字为全诗定下了悲剧的情感基调,拉开一个以“无常”为底色的大背景。
接下来,“白云飞过天上,绿水流过江头”,二句既上承云、水之“两难留”,又下启云、水之“相识”。盖白云在天,江水在地,任凭云从天一涯“飞”到另一涯,任凭水从江头“流”到江尾,云、水依旧如两条平行线般永无交汇之点;但云既能“飞”,水既能“流”,势必有可能在宇宙大化流行的某一个瞬间相遇。于是,才有“云水”的“一朝相识”:“云水一朝相识,人天从此多愁。”《九歌·少司命》曰:“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如李、杜之乍遇,如宝、黛之初逢,如龙泉与太阿的会合,今夕何夕?今日何日?禀天之氤氲的云竟和凝地之血脉的水相遇相识了,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欣喜的事情!然而,“人天从此多愁”,“愁”自何来?因为真正的相契所带来的绝非只是浮泛单纯的快乐,况且在无常的大背景中,“合会终别离,有命咸归死”,最终的永诀固然非人力所能左右,而在此之前的大小别离也往往身不由己。所以聚亦忧,散亦忧;未遇愁,相遇愁,其相知的生命越丰富,相契的程度越深微,相应带来的悲愁往往越恒久。天壤间波诡而云谲,以如此千姿百态的两种“神物”一朝相识,与欣喜并存的悲愁亦当与人天齐列。
第二章写云、水之相知。如果说第一章之“淡淡”“悠悠”,主要写云、水的性状,此章之“缠绵”“妍媚”则进一步写情韵了。“缠绵”既是写云之形态如丝絮般缠结萦绕,更是写云之心魂的宛转绸缪;“沦涟”既是写水的粼粼微波,亦可使人联想到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所触发的人心底微波的泛起。一旦相识以后,无论云还是水,都似乎失去了相识前悠然淡远的超逸风致,而变得多情起来。云有影,水有光,云影因遇水光而益“媚”,水光因遇到云影而益“妍”,我为汝媚,汝为我妍——因另一个体的存在而进一步激发出本有的生机,使各自的生命焕发出更加动人的光彩。这已不可能仅仅是一般的“相识”,而是上升到“相知”的层次了。
人之相知主要表现为志趣的相投和心灵的相契,云、水相知只能以“投影”“写梦”的形式表现出来:“白云投影在绿水的心头,绿水写梦在云影的天边。”徐志摩《偶然》诗曰:“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他写的只是云对水偶然的投影,云过长空,影沉寒潭。云无遗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所以“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在《水云谣》这首诗中,云、水的相遇相识或由于偶然,而一旦相识,则由相识发展到相知,因此产生了双向而且有意的投注。就云对水的投注而言,“白云投影在绿水的心头”,于是天光云影,摇荡绿波;就水对云的投注而言,“绿水写梦在云影的天边”,于是水光接天,高与云齐。这一方面切合了云与水在某种状态下的视觉效果,另一方面又不同于自然物之间客观的反映与被反映的关系,而是在一“投”一“写”两个动词中,流露出因相知相契而产生的相互探寻、相互奉献、相互结盟的主观努力的意味。
正因为基于这样一种关系,它们各自在对方身上发现了自己,证明了自己的存在,所以“水忘怀了长逝的哀伤,云忘怀了飘泊的孤单”:在无常的大背景中,尽管只是刹那间的交会,但“莫逆于心”所产生的不可思议之伟力足可以使孤独的个体相互濡煦,暂时忘却身外的一切,而沉醉于当前此在的幸福中,哪怕只是一种虚幻的幸福。
云和水虽因暂时的交会而忘却了无常的威胁,但终会有醒来的时候——偶然聚,必然分,聚时暂忘却,分时还复来。既然只有聚时才能以内在的相契战胜外在的侵蚀,于是原本分离的云和水产生了互相转化、成为一体的幻想。一旦成为一体之后,无所依傍的个体有了自己的依傍和归属,缺憾的个体融成一圆满的整体,自身已经圆满,自然也就不会再为花开花落、月阴月晴等外在的无常变化所左右了。
俞樾所谓“花落春仍在”,寒山所谓“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都与此相类似。只不过,俞曲园和寒山子的诗各指儒家与佛家见道后的圆融境界,而《水云谣》中的“一任花开落,一任月晴阴”则是指不同个体相契后的圆融境界。至于不同个体之间的关系,自不必拘狭地理解,以友情论,此境界自当属于“温不增华,寒不改叶,贯四时而不衰,历夷险而益固”(诸葛亮《论交》)的友情;以爱情论,此境界自当属于“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上邪》)的爱情。但无论是哪一种“情”,钟情的双方对此情均有高度的自觉:“唯流水与白云,生命永不分”,一“唯”字透露了其中的消息——难以企及的境界使此情因稀有而弥足珍贵,而怀有此情者足以傲视俗情。
既然“流水”与“白云”的生命永远不会分离,二者理应看作一体,又何必要相互转化呢?盖将自其相同者而观之,“云就是水,水就是云”;自其相异者而观之,则云就是云,水就是水。水和云可以相互转化、相互循环、互为母子、互相归属;二者同命而异迹、同质而异形、同体而异名、同心而异体,本质上有如许相通,形式上却有微末之异,而此微末之异正是造成二者间阻与暌隔的根本:云毕竟不是水,水毕竟不是云,二者俱在不定的因缘中被造化颠倒拨弄,不由自主;失去了相互观照中的真实,遂造成生生世世梦幻泡影般的存在。
第一二章比较抽象,于是接下来宕开一笔,把目光又引向了浩渺的水天之际:“白云渺渺,流水茫茫。”《红楼梦》最后一回有句曰:“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渺渺”和“茫茫”从字面上便给人一种时间上的悠久感与空间上的广漠感。在这句中,“渺渺”“茫茫”既承接了上段之“梦中身”的虚幻与飘忽,又为下句的诘问奠定了迷惘空茫的基调。“云飞向何处?水流向何方?”这两句表面上是对宇宙中云、水等自然物之归宿的询问,实际上更是对有情而多憾的人生归宿的询问。《春江花月夜》中说:“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两句也是对宇宙人生等问题的诘问,但后者着眼于起始,前者着眼于终结。而这一切无法回答,也无须回答,世间万有的起始与终结原本就没有谜底。唯一可知的是:生命同源,际遇无常。如果从最根本上说,同源者何止云和水?万物皆同源,正是有情无情、有想无想等多种参差不齐的同源之物交错成变幻无常的际遇因缘。因同源而寻觅归属,因无常而间阻暌隔,“同源”与“无常”形成了一对永恒的矛盾。
作为宇宙间的具体存在,水和云固然摆脱不了“同源”与“无常”的永恒矛盾,二者因“同源”而“同愿”,因“无常”而“难酬”其所愿。在非人力所能解决的矛盾面前,云和水“愿在”而“情常在”,“愿难酬”而情不已,在互相的忆念中消耗尽有形的生命,而难遂其所愿的悠悠长恨却未能随形销影灭而停止,而是恨兼天壤、永无止期的。首章自“人天从此多愁”起始,末章以“人天长恨永无休”作结,恰好完成了一个循环。
总体来看,歌辞题为“水云谣”,全篇围绕着“水”和“云”两个主体展开,大致按照“水”和“云”的相识、相知、相转化、相统一、相分离、长相忆的线索,涉及诗人对于宇宙人生多方面的感慨与反思。语言清新自然、明白如话,而又意蕴丰富,给人以无限遐想的空间。诗人在每一章既基本照顾到水和云的自然属性,又借助于这两种自然物的微妙关联,抒发了自己对宇宙人生之永恒矛盾的认识。其爱为涵盖多种类型的大爱,其恨为超越时空生死的长恨。这种爱与恨的外延虽远远超过了爱情的范围,但因诗人情感之浓挚,以及水、云的关系之微妙,极易令人生发关乎爱情的浪漫联想。然而,这毕竟是不拘于一端的“共相”之爱。因其情感境界过高,怀此类情感之人注定会在充满缺憾的现实中有不同程度的失落,不过,现实的闭锁、压抑与研磨之于这样的人,正如海中的泥沙之于含有珠层的蚌壳、沉重的蚌壳之于柔软的蚌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凝成一颗带泪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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