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胜利,举国欢腾。
记得我家离开重庆时,父母亲要我把一根粗粗的布腰带贴身地缠在腰上,遮盖在内衣里,日夜不许离身,还告诫我说:“这是我们家的命根子。”那根腰带里鼓鼓囊囊的,还有一点小硬块,我估计是小金块或金戒指之类的东西,抵达南京后,我总算把这根布腰带解下来交还给了父母。这是我唯一一次被赋予经济重任,蒙父母看重,我是长子。
全家在南京安顿下来以后,我父亲根据他一贯的“读书为先”的老规矩,首先安排我们兄弟三人上学。但是,到南京时,各个学校都早已经开学半个多学期了。初来乍到,一时找不到中学,看来只能等到第二年。但是,父母亲不愿意耽误我的学业,宁可多花点钱,也要让我早早地进中学。于是,我像一只无头苍蝇,瞎闯进了一所私立“中学”,它名为“中学”,实际上只有少数几间教室,只开语文和数学两门课,学生寥寥无几,老师上课时间也不固定,算不上一个中学,只是一个临时“补习班”而已。见势不对,父亲赶快改换学校,又打听到一家市立中学,还勉强愿意收一个插班生,于是我又进了那所中学。那所学校调皮捣蛋的学生很多,校方管理不善,教学秩序也不怎么严格,故名誉不佳,口碑不好,离家又远,上下学甚不方便。何况我在班上,被一个强势学生欺负,很压抑,因此,又生去意。这时,正好我父亲从他的雇主那里得知,南京市有一所大名鼎鼎的学校——中央大学附属中学,那是很多家庭仰慕的学校。父亲大概也是从一位有影响的雇主那里得到了一封介绍信,于是,我就进了中大附中。
中大附中是我很难忘的一个学校,它当时在各方面都尽显大气,有点“贵族”味道。校园开阔,教室宽敞。它最大的优势还在于师资水平高,生源素质也比较好,大多都是成绩优秀生或是颇有文化背景的家庭的子弟。学校的气氛颇有洋味、文化味,课外活动水平也相当高,居然能够相当正规地演出曹禺的名剧《雷雨》。我在这里不仅是受教育、学文化,而且是受熏陶、开眼界、长见识。由于我完全寄宿在校,整个人浸泡在这个环境里,也就更充分感受这里的氛围,从中吸取营养。我的中学教育是从这样一个高起点的地方开始的,这是我的幸运。实际上,中大附中也的确人才辈出,我后来在北大的同班同学、后来成为《世界文学》主编的著名翻译家金志平,就是我在中大附中的前后届同学。其中还有不少是当今的两院院士。
很可惜,我在中大附中只念了一年多,就因为父亲的就业和全家的搬迁而转学回湖南。
我初中毕业后,升入了长沙的省立一中。一中是湖南省首屈一指的名校,在全国也算得上是一所一流中学。首先它名气响亮,它的前身是湖南第一师范,这是青年毛泽东学习和工作过的地方。
它之所以“牛”,我觉得主要原因还是它的师资力量强,教学质量高。在这里教课的都是名满长沙的资深名师,后来,有不少都调到湖南师范学院当教授去了,如教数学的汪澹华,教化学的张荫安,教语文的严怪愚、彭靖,教英文的胡业奎,等等。这些名师都教过我们这一班,而我们这一班又是全校的一个尖子班。
我在这样一个班学了三年,这给我的中学教育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其具体结果就是,从这里我考上了北大西语系,这就足以令人对一中感念不忘了。这也是我在一中最大的收获。
我是文科生,且多讲一点文科学习情况。在一中三年,我们这一班的语文教学基本上由两位名师执教,一位是彭靖,一位是严怪愚,他们不仅是两位著名的教师,而且在湖南的文坛上也是一流的人物。严怪愚曾经是全国大名鼎鼎的记者、政论家。彭靖则是与彭燕郊齐名的诗人,也是著名的古典诗词专家,对杜甫深有研究。他们两位与其说是教书先生,不如说是颇有学养、阅历、思想的文化人。我是班上少数文科生之一,跟彭靖老师的接触也比跟其他老师多。虽然那时我并没有什么非常明确、具体的志愿,但致力于文化工作这个大方向是初步形成了。后来,我经常以文化建设、文化积累、人文书架为念,并以此为己任,以此作为自己的生活意义,这种热情向往、这种理想主义、这种价值取向、这种人生观,其最初的种子就是在省立一中的时候种下的。我日后写理论文章的文风,颇受严怪愚讲演式的讲课风格的影响,他在讲台上慷慨激昂,气势充沛,常以排比句加以深化、发挥、引申、扩展……从他那里,我多少也学到了一点皮毛。
我在省立一中三年生活的第二大收获,则是在思想上被培养成了一个“有政治觉悟”、表现积极的进步青年。这是因为省立一中政治气氛十分浓厚,政治思想工作抓得十分紧,加上我们学生都是寄宿在学校,生活管理也很严格,生活秩序、作息制度有那么一点半军营生活的味道。特别是我们这一班,由于学习成绩好,政治思想工作抓得紧,被长沙市的教育领导机构赋予了一个光荣的称号,名曰“金日成班”,那时正是在抗美援朝的高潮中,这个称号简直就是一个至高无上的荣誉。
一中生活带给我的第三个收获,就是经受了一番磨炼。班上的绝大部分同学都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子弟、革命干部子弟、烈士子弟,而我祖父一辈也许还跟贫下中农沾了一点边,我父亲的职业就有些“不光彩”。班上这些同学在出身上都比我好,我在他们面前有些自惭形秽。而且他们的学习兴趣,绝大多数都是倾向于理工科,其中就有不少理工科的才子,我的数理化成绩远不如他们。当然,他们都是很进步、很革命的,对人对事都有很严格的政治标准和要求。处在这么一个集体中,虽然我并不落后,但比起他们,那就相形见绌了。
(本文摘自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大家雅事”丛书之一《柳鸣九——法兰西文学的摆渡人》,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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