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痊”一语出自唐代李华《言医》“臣不发药石,请以词痊”,意指用要言妙道祛除疾病。钱锺书在《管锥编》中特将此语拈出,认为这种以词治病的现象在中国古代文学中并不鲜见,例证颇多,并借此重审词语和身体之间的关系。而对于这个现象,前人讨论很少,也忽视了它背后蕴藏的学理意义。从“词痊”一语入手,对词语和身体的关系进行细致阐释,或可进一步丰富中国美学话语,为美学研究提供独具价值的中国个案。
身体感发的基础
钱锺书发掘出的“词痊”一语,其内涵所涉颇多。细绎其关键处,约略可分为两大问题:一是词语如何疗愈身体,二是身体如何对词语产生感应。面对这样的问题,钱锺书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只在论述中胪列诸种事例,并加以零星随感式的批语,以此完成他对这个现象的讨论。不过,这也契合他旁搜博采的论述风格,展示出别具手眼的观照角度。
针对身体这一概念,钱锺书凝练地总结说:“古人盖以身心为主,以事物为客。”在他的批评视野中,身与心本无明显分界,不存在何者为高、何者为低的问题,甚至进一步说,身与心都不是等待被装载的容器,而是无法分割、具备思辨能力的主体。正如他在早年文章《中国固有的文学批评的一个特点》中所谈“人化文评”一样,古代谈艺者近取诸身,通过“注重外表”的方式立象尽意,发皇心曲,由近及远,由表及里,从自我身体生发出对艺术的感悟与批评。并且,不同于西方文学批评将身体与文章看成“平行的二元”,中国文学批评不把二者分离开来,而是将其自然融合。
正因秉持这样的身体观念,钱锺书才会关注身体对词语的感发,跳脱出那种身为外物、形役神劳的浮泛印象。王昌龄论及“物境”时说“处身于境,视境于心”,将身体视作构成诗境的重要因素,强调身历目见的具身角度,也将身与心平等对待。然而王昌龄的“物境”说只是他审美观照中的一个层面,并没有将其放大为文学批评的某种特点,也未能看到它与词语间的交互关系。钱锺书对身体的美学判断,或更近于梅洛-庞蒂的哲学观点。从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来看,他同样不以主客二分法区隔身与心,提出身体内具备着某种“深沉的循环”,以此重构身体通往知觉世界的结构范式。
当身体不再与心灵分割、成为具备思辨能力的主体之后,“词痊”的真实意义才得以铺展开来。“词痊”表面上看是借词语来疗愈身体,或许会被简单理解成文辞之美足以动人心脾,要言妙道颇为引人入胜。然而回到钱锺书对此的讨论,他以枚乘《七发》吴客为楚太子去疾为基点,由此发掘出“词痊”这一现象,其间所埋藏的深意颇多。如前所述,该现象所蕴含的身体观念与中国文学批评的特点一脉相承,都是将文章通盘感情化与人化。身体不再被置于次一等的地位,也不再只是一个等待被装载的容器,而是与心灵若通骑驿,交相映发。因此,在钱锺书的批评观念中,身与心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画上等号,值得并置讨论,二者共同构筑起人把握世界的方式。身体同样有对外在情境的感发能力,担荷着忧世伤生的责任,吐纳着丰盈充实的诸种意绪。
词语疗愈的过程
“词痊”是一个涉及面颇多的文化现象,如果对其价值的理解仅停留在文辞对人的精神濡染上,则显得过于穿凿与空泛,未能把握到其中的匠心独运。在钱锺书的批评观念中,“词痊”的重点在于其确立以词治病的运作模式,从理论层面对词语和身体间的关系进行重新定位。
人们往往认为,汉赋铺张扬厉的写作风格是作者矜才炫博的产物。在通常的理解中,汉赋的铺排作用常被劝百讽一的教化目的所遮蔽,其文辞的价值仅停留在审美层面,有时还会因华丽繁复被讥为写法上过于板重堆砌,不够自然浑成。然而“诗人感物,联类不穷”,词语、物象与身体之间存在密切的关系,三者共同搭建起一种极富意味的表达形式。因此,若像钱锺书所说的那样,以“词痊”角度进入《七发》铺排的文字空间,观照词语和身体相互应和感发的运作过程,或能别有所得,憬然有悟,得神妙于其间。
《七发》中吴客为楚太子去疾,由天下至美至悲处谈起,通过词语的铺排实现治疗的目的,其特点并不只在于辞藻的华美,更在于借词语唤醒层层物象,以罗列汇聚的方式使楚太子纵恣饱览、兴会淋漓。恰如钱锺书所说:“悦生乃至于无生可悦,纵欲乃至于欲纵不能。”此处的词语铺排不能简单理解为作者的刻意炫博,作者借词语引发对物象的联想,借物象的聚合辐辏将情绪推到极致地步。通过身与心的反复摇荡,情绪复归平静,以达到“疏瀹五藏”的目的。在这里,疗愈作用的发挥不系于文辞怎样华美,而在于词语同身体如何相互应和感发,身体在历经情绪的强烈摆荡后,如何复归宁静以达到痊愈的效果。词语的铺排特征由此转向一个更深层次的讨论场域,即它在物象与身体间充当什么样的连通枢纽。
在“词痊”的运作过程中,词语和身体的呼应关系得以彰显。词语是唤起人们对物象联想的重要因素,身体则作为吐纳的载体而存在。它们交相映发,从而达到祛除疾病的效果。由此可见,促成“词痊”的因素缺一不可,词语、物象与身体均需发挥各自的作用,方能使整个过程顺畅运行,获得成效。词语在此处的意义超越了一般赏玩层面的美感,内在意蕴不断扩大,发挥出唤醒的价值与疗愈的功用。
此外,正如钱锺书在论述中反复强调的那样,这种以词治病的现象在古典诗文中大量存在,上可追溯至《七发》,下可推至“杜甫诗驱疟鬼”。这些作品之所以对此类现象津津乐道,在书写中流露出类似的观念,正是因为其背后埋藏着隐秘的思维模式与细腻的理论关怀。这些思想潜流不断形塑着人们在文学创作中的判断,触发了人们对这个世界的别样感知。
理论视野的拓展
综观钱锺书的著述,可发现他对那些看似琐碎的事物兴致颇高。在谈艺析理时,钱锺书不固守某种大而无当的理论框架或思想体系,而是对一些只言片语进行细致考求,以此管窥人心世道与思想潜流。他之所以发掘“词痊”这一现象,实基于此。借由易被人忽略的片辞碎旨,钱锺书探寻其背后蕴藏的理论观念,这也是他一以贯之的学术理路。
“词痊”一语映射出一种对身体与词语之间关系的别样观察。福柯在《词与物》中谈到四种表现性相似的模式,其中一种为“类推”。福柯提出,“类推”的作用巨大,只要有细微的关联,便可由一个单点引申出无限的关系,而人是全部类推关系中的支撑点。身体与世界不存在模仿与复制,两者之间没有差别和隔阂,于是也就不存在主客体间的界限划分。人感应世界,同样也置身于世界。更为重要的是,世界的整体便也在人的个体中得以展现,二者异质而同构。钱锺书对“词痊”一语的洞察体悟,与福柯的类推观念遥相呼应,若合符节。
钱锺书之所以能有这样独到的发现,其实渊源有自。在《管锥编》中,他标示造艺与说理不尽相同之处。说理大可得意忘言,而造艺往往言象相依,不可须臾分离。言与象搭建起的诗文,“舍象忘言,是无诗矣”。正是基于层层叠叠的言与象,诗文才有动人的韵味。随意改换或是抛弃言与象,诗文的审美价值便不复存在。根据钱锺书的论断,诸如香象渡河、羚羊挂角等中国美学话语,往往都是借由词语与物象来表达。这些话语兼具多重意蕴,展现出中国美学特有的观照角度。一方面,它们蕴藉深远,含义丰富,借言与象来明理得意,似可得意而忘言;另一方面,由于其本身所带有的诗学特性,抛弃言与象则无迹可寻,词语在其中的价值愈发凸显。
通过对“词痊”现象的分析,钱锺书重审词语与身体之间的关系。语言可引发人们的记忆与想象,使人产生相应的情绪感知。在“词痊”运行过程中,借词语的纷繁唤起物象的缤纷,用身体的思辨能力类推外在的情境结构。恰是通过这种看似放纵的宣泄方式,人的意绪上下震荡,从而达到舒缓身体、收敛情绪的效果。
综上所述,钱锺书标示“词痊”一语,旨在重构词语与身体之间的关系,并以此挖掘其背后的思想理据,探访其深藏的文化传统。实际上,该现象在古代诗文中大量存在,正映射出中国美学话语言象相依的表述特质,以及将身体与世界视作异质同构的审美判断。当我们遵循这样的阐释路径,把握“词痊”在文学作品中的具体表现时,或可进一步明确词语在其中的重要位置,挖掘身体的主体价值,丰富中国美学的话语意涵。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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