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古家风家学与家族文学
2019年11月11日 09:33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11月11日第1812期 作者:王伟

  自古以来,家族的长期传承与发展离不开良好家风的引导。家学则是指家族内部以血缘为纽带、代代相传的学业,是在家风影响下涵育子孙精神、砥砺道德品行的具体内容。“古人习一业则累世相传,数十百年不坠。盖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所谓世业也。工艺且然,况于学士大夫之术业乎。”(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五)而家学作为父子相继的世业,其所涵养出来的良好家风,对于维持门第、教养子弟等具有重要价值,是家族的文化命脉。

  世风转移引发家学内容变化

  时移世易,家学内容亦常随之迁转。两汉时期,经学炽盛,朝廷设五经博士,由通经而致仕者所在不少。诸多经学大师不仅将其学问传授给弟子门生,同时也以此作为家学在家族内部赓续,用智慧和才情惠泽子孙。家族成员受此熏染,严守家法、师法,并累世传习,最终造就出如京兆韦氏、弘农杨氏、京兆杜氏、阙里孔氏、东武伏氏、琅琊王氏、龙亢桓氏、苍梧陈氏等经学世家,对两汉社会政治、文学文艺、文化教育产生了重要影响。其中“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汉书·韦贤传》)的家风名言,更是传颂后世,彰显出知识、学术对家族发展所起的关键性作用。

  汉末动荡,天下三分,魏晋之后,家族或以文胜,或以武显,或以艺称。玄学与艺术成为东晋南朝许多家族家学的主要内容。颍川庾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等世家大族,不仅在政治上颇具建树,在艺术上也取得很大成就。

  北朝连年征战,为保族全宗,弓马骑射蔚为风尚,而各政权亦多以名利与权位相号召,习武尚勇遂成为许多北方家族的家学内容。河东薛氏、河东裴氏、弘农杨氏、京兆韦氏、尔朱氏、陇西李氏等家族能够名将辈出,皆本于此。

  及至隋唐,天下一统,朝廷废除以门第选官之旧习,转以科举取士,诸科中以进士科最著。伴随着诗赋在进士考试内容中权重的不断增加,文学遂逐渐代替经学、武力而成为天下家族传习的重点,并随之催生了大量科举家族。

  以文学取士推动家族文学发展

  广博的知识储备和敏锐的文学才情是士人步入仕途的基础,亦是隋唐家族振兴门第的关键,因此对文学的热爱成为世家大族的共同追求。颜之推《颜氏家训》云:“虽百世小人,知读《论语》《孝经》者,尚为人师;虽千载冠冕,不晓书记者,莫不耕田养马。”可见,对于家族而言,良好的文化修养特别是文学修养是避免衰宗落谱的有力保障,诗赋才能则是衡量人才的主要标准。

  对于隋唐时期的读书人而言,无论是胸怀天下,还是埋首坟典,为实现一己理想,就必须焚膏继晷,蟾宫折桂。受此影响,文学遂成为家风家学的重要内容。因此,许多家族子弟在文坛呈现出父子、祖孙、兄弟前后相继的现象。胡应麟《诗薮》对其胪列尤细,他按父子、兄弟、夫妻、祖孙、舅甥等关系梳理出以文学知名者四百余家。其中,父子者有张碧、张瀛,顾况、顾非熊,章孝标、章碣,温庭筠、温宪;祖孙者如杜审言、杜甫,钱起、钱珝;兄弟者如皇甫冉、皇甫曾,李宣古、李宣远,姚系、姚伦等,皆“联玉无瑕,清尘远播”(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二),足见唐代文学创作、传习具有深厚的家族基础。

  文学创作的家族化倾向催生并带动了家族文学的发展与繁荣。在唐代,许多优秀作家皆有深厚的家族背景。如来自河东、享誉高宗武后文坛的王勃,其祖父即为隋末唐初的大儒王通,叔祖则为初唐著名诗人王绩,祖孙三代,皆有文名于世。又如杜甫称“诗是吾家事”,其祖父杜审言名列武后朝“文章四友”,推动律诗成熟居功厥伟;其父杜闲,虽历宦地方,但仍能以诗文相继;传至杜甫,以文学自励、励人,成就卓绝,享誉千古;其子杜宗文、杜宗武亦有诗篇踵武其后。杜氏家族的文学创作前后四代,绵延百年,颇为壮观。又如韦应物出自“去天尺五”的京兆韦氏逍遥公房,“逍遥公有六子,俱为尚书”,其曾祖韦待价在武后时拜文昌右相,家族门庭煊赫;其父、叔皆有名于画坛,颇富艺术才华,这对其日后敏感细微之艺术观察力的培养当具助益。

  家族子弟的文学才能,离不开家族文学氛围的熏染和家族内部成员的砥砺。《李氏花萼集》《韦氏兄弟集》《窦氏联珠集》《廖氏家藏集》,“皆父子伯仲一门之作”(胡应麟《诗薮·杂编》卷二),家族内部子弟、兄弟间文学创作之盛况由此可见一斑。

  家族传统规约子弟文学趣味

  家族潜在的文学传统对家族文学趣味、创作亦产生影响。例如,张为张荐之祖,张荐为张又新之父、张读之祖,牛僧孺乃张又新姻亲、张读之外祖。此一家族在唐代以小说创作见长。从张《朝野佥载》《游仙窟》、张荐《灵怪集》、张读《宣室志》到牛僧孺《玄怪录》,其小说多述神怪灵异事,对志怪题材表现出高度一致的浓厚兴趣,可见张氏家族的小说创作形成了一脉相承的传统,并对后续子弟小说创作产生影响。

  以段成式为代表的段氏家族是唐代另一著名的小说创作家族。段成式以《酉阳杂俎》在文坛留名,该书以识见广博著称,其子段安节著《乐府杂录》,记载乐坛逸闻和名流掌故。段安节岳父温庭筠撰写的《乾巽子》旨在“能悦诸心,聊甘众口”。段安节之弟段公路另撰《北户录》,其博物之旨亦与小说家相类。整体来看,段氏家族的小说创作,在旨趣上以广博见长,以趣味娱人,体现出晚唐小说在宏大叙事和求怪追新之外的另一种发展面向。

  再如颜真卿家族,其八代祖颜炳之以能书见称,曾祖颜勤礼工篆籀,祖父颜昭甫长于篆、隶、草各体,父亲颜惟贞以草、楷擅名。此外,颜氏家族还与殷氏家族六代通婚,绵延二百余年,二族俱导源于汉魏山东名族,家风融南北之长。隋唐时期,两家不但以书画享誉,且以文学、学术著称,家学、家风之影响清晰可见。

  经过以上分析可知,家族文学传统对家族成员创作具有深重的规约与影响,而每一位子弟又以自身创作参与建构了家族的文学传统。

  家族文学与家风家学互涵同构

  文学创作一方面与个人禀赋紧密相关,另一方面也离不开后天磨砺与勤奋练习。因文学而获利者,大多不遗余力督促子弟问道向学,因此“劝学”自然成为家训中的重要内容。为使子弟在文学上崭露头角,大家族不仅重金延请名师,而且广结文坛名宿,相互砥砺,切磋提高。有些家族甚至以文学为婚嫁标准,唐宋时期,著名的“榜下择婿”就是生动的案例。通过多重努力,文学成为许多大族子弟的必备修养,进而涵养出清贵的家风门风,更进一步对家族子弟的交往、持身、言行产生影响,并最终对家风、家学之养成产生潜移默化的作用。

  总之,在中古时期,家族文学与家风家学之间互相涵育,共生同构。这既是著姓大族内在发展的迫切需要,也与时代思潮演进和人才评价标准转移密切相关。“三百年来,科举之设,草泽望之起家,簪绂望之继世。孤寒失之,其族馁矣;世禄失之,其族绝矣。”(《唐摭言》卷九)此虽是说科举对家族发展的巨大影响,但在以诗赋取士的文化语境下,也可视作文学创作成就之高低对于家族盛衰的制约。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家族文学创作与家风家学涵育如鸟之双翼、车之二轮,影响并推动了中古家族的发展,其不仅有功于文学变迁与普及,也使整个社会重视、支持文学文化,还对社会文明程度的提高和社会阶层的庶民化产生了积极影响。这一趋势不仅加速了人才在横向地理空间中的流动,也推进了社会成员在纵向阶层间的对流,最终以文学发展带动整个社会的流动,并由社会流动促进文学思潮的新变和文学作品的流播、普及。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文化转型与唐代关中文学群体互涵关系研究”(16XZW009)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陕西省文化资源协同创新中心)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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