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政治史、美国早期史研究领域，耶鲁大学历史系教授乔安妮·B. 弗里曼（Joanne B. Freeman）是一位颇为出色的学者。她长期致力于美国早期政治史和政治文化研究，近年来尤为关注美国政治暴力和政治极化问题。她曾在广为人知的《荣誉事务：新生共和国的国家政治》（Affairs of Honor: National Politics in the New Republic）一书中，敏锐地察觉到荣誉文化对美国早期政治参与者的影响。该书出版当年（2001），即获得美国早期史历史学家学会（Society for Historians of the Early American Republic）最佳图书奖。2018年9月，她又出版了新著《血腥之所：国会中的暴力与走向内战之路》（The Field of Blood: Violence in Congress and the Road to Civil War, New York: Farrar, Straus & Giroux, 2018）。此书是她在美国早期政治文化领域新的尝试，进一步探究以荣誉文化为内核的政治暴力，为读者认识美国内战以前联邦政治生态提供了新视角。
弗里曼以本杰明·布朗·弗伦奇（Benjamin Brown French）的日记和信件为材料，对19世纪30年代及其后美国国会内部的多起暴力事件进行挖掘。在她看来，国会暴力不仅是国会议员们解决个人纠纷的政治手段，更是不同利益群体的较量。最初，国会暴力的起因大多是辉格党和民主党之间政见不合。北方民主党人乔纳森·西利（Jonathan Cilley）和南方辉格党人威廉·格雷夫斯（William J. Graves）的决斗，就肇端于党派政见矛盾。随着美国领土不断拓展和经济发展，南方与北方就奴隶制产生的矛盾在国会错综交织。托马斯·哈特·本顿（Thomas Hart Benton）与亨利·富特（Henry Foote）之间的冲突说明，即便在南方民主党内部，对奴隶制问题的态度也存在分歧。共和党参议员查尔斯·萨姆纳（Charles Sumner）遭到南部民主党参议员普雷斯顿·布鲁克斯（Preston Brooks）的毒打，说明奴隶制已成为国会暴力最突出的导火线。在奴隶制危机日益严重的过程中，美国国会议员无法通过程序规定来解决国家内部出现的种种矛盾，导致国会的正常功能受到损害。同时，独立媒体的崛起使国会内部的危机日益暴露在公众视野之下，政治局势变得错综复杂。民众对国会制度的不信任、议员之间的分歧、地区之间的矛盾，成为当时美国政治文化的重要特征。
弗里曼透过对美国国会暴力事件的探讨，揭示内战前政治文化的复杂变动，并试图说明国会谈判功能的失效是美国走向内战的重要原因之一。该书在研究内容、方法与意义上有如下值得称道之处。
第一，全面挖掘国会暴力事件。此前学界不乏对内战前国会的研究。约翰·布鲁克（John L. Brooke）的《政党、国家和文化破裂：美国内战的危机》（Party, Nation, and Culture Rupture: The Crisis of the American Civil War）、诺曼·奥恩斯坦（Norman Ornstein）和托马斯·曼（Thomas E. Mann）合著的《断裂的纽带：国会如何使美国失败又重回正轨》（The Broken Branch: How Congress Is Failing America and How to Get It Back on Track），从国会政治职能失效的角度说明了美国如何走向内战，为弗里曼提供了有益启示。将国会暴力引入对美国内战起源的解读中，是她的创新之处。当时，报刊对国会暴力事件的报道常常避重就轻，弗里曼也曾表示报刊有效地过滤了国会暴力事件，使公众难以准确了解国会内部的真实情况，以至于我们今天也很难分辨出真相和谎言。因此，《血腥之所：国会中的暴力与走向内战之路》最重要的贡献就在于对国会暴力的研究。弗里曼通过对史料的搜集，挖掘出了内战前一直被隐藏的70多起国会暴力事件。在这些暴力事件中，国会议员们轻则互相辱骂，重则决斗致死。弗里曼认为，如此频繁和剧烈的暴力事件在国会形成了一种政治文化，导致国会失去谈判的政治职能，失信于民众，对美国最终走向内战负有责任。
第二，引入政治文化研究路径。政治文化研究路径是该书与其他内战史著作的另一不同之处，注重通过分析语言来挖掘政治行动者的政治观念和政治行为。弗里曼认为，历史人物普遍理解和接受当时的观念，以致这种习以为常的直觉很少被记录下来，研究者对当时的情感模式进行研究，有助于揭示更丰富的文化真相。为此，她努力还原当时的语境，通过语言来分析历史人物行为背后的情感，关注他们在具体历史情景中微妙的情绪表达，挖掘议员们共同的价值观和行为模式。在该书中，议员对同僚、党派、家乡以及联邦的情感都是国会暴力背景的一部分，种种情绪共同发酵，使得内战爆发变得有因可循。但是，历史学家对情感的处理始终是一个难题。如何确定主观记录的真实性呢？弗里曼将报纸、国会记录、私人信件及日记相互比对，确保书中对每个暴力事件的记录至少有两种史料相互辅证，以此提高研究的可信度。
第三，对美国内战起源做出新解释。对于美国内战的起因，学界广泛承认奴隶制是内战爆发的原因之一。至于奴隶制是不是内战爆发的根源，对于这一问题的不同解释将学者们划分为传统观点和修正派两个阵营。弗里曼在该书中摆脱了以往的解释框架，她对内战起源的解读很难被归入任何一个阵营。她将荣誉文化导致的国会暴力置于内战的核心，由此引发的国会职能失效成为她笔下的内战起源。在论证过程中，她并没有否认奴隶制蔓延对内战爆发的作用，也没有忽视南北文化差异、第二政党制度、媒体发展等因素带来的影响。弗里曼以国会暴力为主线将这些因素整合起来，通过对内战前政治文化的研究为探寻内战起源提供了新视角。
美国当今动荡的政局促使弗里曼从新的角度解读内战前国会的历史。正如一位评论者所说，美国政局现在“问题的根源是我们对政治机构缺乏信任，两大严重分裂的派别之间缺乏沟通，这一点与过去一样”。在美国政治极化的今天，该书可能引起读者对美国立法机构失效状态的更多思考。
弗里曼十几年（2001—2018）磨一剑，使得该书成为美国早期政治文化研究领域的又一扛鼎之作。正如当代美国最有影响力的历史学家之一、哥伦比亚大学历史系教授埃里克·方纳（Eric Foner）在《伦敦书评》（London Review）上所言：“鉴于有关内战时期的研究已经如此浩繁，历史学家很难再说出什么新东西，但是弗里曼做到了这一点。”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历史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