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亚东的爱乐人生
2022年06月17日 07:2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6月17日第2429期 作者:贾宝琦

  《听!听!勃拉姆斯》(福建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这是一个多么别致且富有音乐动感的书名,作者是已故著名化学家胡亚东先生。他在书中写道:“19至20世纪,自然科学逐渐脱离了人文科学以及文学艺术。这个时期已是自然科学发展最快的时期。然而,两者之间千丝万缕的相通之情仍然吸引着高层次的学者游弋于两者之间,吸取着两方面的营养。”曾担任中国化学会会长的胡亚东先生是一位卓有建树的化学家,同时也是游弋于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及文学艺术之间的高层次学者。

  

  平日里,胡亚东先生的工作十分繁忙,但却有着养花、玩石、摄影、欣赏音乐等多种业余爱好。对此,他有自己独特的见解:“自然科学家在接触文学艺术时,可在他们的思想中注入更多的感情和激情。他们会从另一个角度开阔自己的思路。”“我的理解就是自然科学与人文、艺术的最终结合,才是理想。”也正缘于此,胡先生才有饱满的精力和澎湃的激情去完成繁重的工作,并取得卓越的成绩。

  在诸多爱好之中,胡先生尤其钟情于音乐。他对音乐有着深切感受:所有的音乐都能引起感情的震动;音乐的美是难以名状的;音乐可以净化灵魂;强烈的音乐可以震撼人心,委婉的可以催人泪下,悠长的可以令人深思。欣赏音乐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人们的文化素养和品格。他推崇歌德的观点,即“音乐是进入最高知识世界的唯一非物质的方法”。

  胡先生从少年起就热爱音乐,从事音乐活动,及至耄耋之年仍孜孜不倦地欣赏和研究音乐,有着极高的音乐文化造诣。他的遗著《听!听!勃拉姆斯》是他长达半个多世纪的音乐欣赏和音乐研究的私人笔记,是对音乐的欣赏和思考的点滴记录。从中,我们可以窥见一位科学家是怎样以理性思维和感性体验去探寻音乐世界的奥秘的。

  全书四十多篇文章中,涉及众多音乐家。如作曲家有巴赫、海顿、贝多芬、莫扎特、勃拉姆斯、施特劳斯;指挥家有阿巴多、富特文格勒、卡拉扬;演奏家有李希特、罗斯特罗波维奇、马友友;歌唱家有奥特、弗莱明……作者对其中的音乐家还做了评论。

  

  胡亚东先生欣赏音乐时,是肯下大功夫花大力气的。有一次,他从朋友处借来小施特劳斯管弦乐曲录音CD52张,共589首作品,包括圆舞曲、方舞曲、波尔卡、进行曲、序曲、声乐曲等。老先生竟然花了一个月时间听完这589首乐曲,并录制了15盘(90分钟/盘)录音带,而且有很多首还不止听了一次。

  小施特劳斯的那首《蓝色多瑙河》,胡先生听了60多年,按他个人计算:“若平均每月听一次半,加起来也有一千多次呢。”倘若不是真的“钻进去”,就不能真正领略乐曲中的美妙,又有谁能有如此耐心,下这么大功夫?他说:“我听小施特劳斯最大的收获就是他把我带进了我从未去过的维也纳。被维也纳哺育的大作曲家没有一个能道出维也纳的自然风光、人情故事、欢快愁绪,只有小施特劳斯有此能力。”

  在评论莫扎特时,他纠正那种认为莫扎特的音乐“永远是‘优美’和‘欢快’”的绝对化观点,而是辩证地认为:“莫扎特的音乐总可以在欢快中听到一些忧郁和惆怅,这并不是悲伤,也许人的感情中欢快总是和忧郁伴随在一起的,尤其在文学艺术作品中,两者常是不可分的。”他的这番话,看起来很简单,但如若不是下一番功夫研究莫扎特,是无法感受到其音乐之如此微妙的。

  基督新教神学家巴特(K. Barth)和天主教神学家昆(H. Kung)都曾评价莫扎特带有浓厚的宗教色彩,认为莫扎特是“天使”,具有“神性”。胡先生认为:“从各种文献中可以得知莫扎特并没有受过很多的文化训练,然而他的音乐却是无所不包的。那么,他是如何达到这个境界的呢?我们不用神性、先验、超验等名词,而用普通的语言,即特殊的才能或天才是完全可以解释的。历史上类似莫扎特的天才数不胜数,达·芬奇、贝多芬、牛顿、爱因斯坦,特别是一些民间艺术家或科学家,他们也都创造出很多奇迹。难道这都是神性、超验吗?也许,当人的思维被科学解释清楚时,一切有神论的观点就会溶于科学之中了。”

  

  胡亚东先生研究贝多芬,首先从欣赏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入手,进而分析其作品风格和特点。他认为,贝多芬是西方音乐史上最伟大的作曲家之一,创作包括各种曲式、各种乐器、各种体裁,而钢琴曲是其艺术精品。贝多芬本人即是钢琴家,他运用钢琴最为得心应手,他的钢琴曲作品最能细腻表达他的乐思。所以,欣赏贝多芬的艺术,首先应从他的钢琴作品开始。

  胡先生全面欣赏并研究了贝多芬有作品号的32首钢琴奏鸣曲,其时间总长约12小时。他既从宏观角度分析这些乐曲,又从微观角度审视这些乐曲。从宏观角度,贝多芬的32首钢琴奏鸣曲是一部巨大的完整的史诗,从古典的美到具有深刻的抚爱全人类的高贵乐思。在近两个世纪里,全世界人民不断被这些作品所感动,贝多芬的音乐是千年不朽的。从微观来看,贝多芬的32首钢琴奏鸣曲的每一首都各具特色,都有它有别于另一首的音乐目的和艺术思想。

  他把贝多芬与巴赫、莫扎特做了比较,虽然贝多芬是借鉴了这两位大师,但更重要的是,贝多芬摆脱了前人的束缚,敢于创新走自己的路,永无休止地创新,才开创了浪漫主义之路。胡先生对这32首乐曲分别进行了分析,并聆听了几乎所有能找到的演奏家的录音。他说:“我是自然科学工作者,对音乐是外行,但喜欢钢琴曲亦有50多年了,时常为贝多芬的钢琴曲所感动,尤其是他的奏鸣曲的慢乐章,常常听得心房颤动,热泪盈眶。”

  为了全面欣赏和研究贝多芬,胡先生当然也不会放弃对其弦乐的聆听。他听了贝多芬全集的四重奏,最为推重贝多芬晚期四重奏,因为风格更接近现代,清新、高雅、结构多变、天马行空、纵横飘荡。他还认真聆听了贝多芬十首小提琴奏鸣曲。为了深入体会其妙处,他对照乐谱聆听。这种欣赏音乐的态度和方法,已远远超过一般爱乐者欣赏音乐的水平。他认为,贝多芬的十首小提琴奏鸣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无论欣赏哪一位音乐家的作品,胡先生都一以贯之,全身心投入。凭借这种态度,加之丰富的音乐知识,使他对许多知名音乐家都有独到的见解。例如:他认为,海顿是古典音乐家中杰出的代表。但是,由于海顿的时代受宫廷雇佣关系的束缚,作曲家很难发挥突出的个性,所以华丽、流畅、平整、稳重、轻快是主要的。他认为,韦伯虽然与贝多芬是同时代的作曲家,但风格迥异。韦伯是音乐中浪漫主义的先驱,多才多艺,其浪漫主义风格表现在乐曲的结构上,是自由的曲式。韦伯的音乐旋律很美,很华丽,似乎没有古典主义那种庄重的和谐感。

  

  在这本音乐笔记中,与勃拉姆斯有关的评论文章竟然有七篇,比评论贝多芬的文章还要多,且从中取其一篇题名作为书名“听!听!勃拉姆斯”。可见,胡先生对勃拉姆斯是多么重视。我读过几位作家关于勃拉姆斯的散文,他们似乎更关注勃拉姆斯与他的师母——舒曼夫人克拉拉的爱情。有两位作家竟然把勃拉姆斯与克拉拉之间的爱情演绎成动人的长篇故事。但胡先生却不然,他更多地是全方位审视勃拉姆斯的思想品格和音乐艺术。他对勃拉姆斯的推崇,大致涵盖以下几方面内容:

  道德高尚,自律严格。勃拉姆斯的艺术天赋是大音乐家舒曼发现的,舒曼对其极力称赞宣扬。舒曼辍笔多年,却欣然为他写下这样的评价:“我肯定有个人要以高尚和理想的方式来表达时代的精神,他将登峰造极。”这段评价发表在《新音乐》杂志上。为此,勃拉姆斯对舒曼感恩终生,在舒曼病重期间,他始终侍奉在侧,不离左右。勃拉姆斯尽管对师母克拉拉深深爱慕,但他却严守节操,把对师母的爱情深深藏在心里。在舒曼离世后,他多年一直对其遗孀克拉拉及六七个孩子倾注了非同寻常的关爱。

  作风严谨,追求完美。勃拉姆斯早年成名,十岁时就登台演奏钢琴,十二岁开始教琴并作曲。他是一位自我要求极为严格的音乐家,他认为自己早年的作品不够成熟,从不示人。勃拉姆斯有多首作品都是早期就已成稿,但是自己不满意,搁置下来,待到晚年又再细致加工,修改成为自己满意的作品。勃拉姆斯的“第一交响乐e小调作品68号”,是经过几十年的酝酿,才于1876年完成的。正因为如此,勃拉姆斯的作品往往凝聚着青年的浪漫激情和晚年的稳重、严谨、精益求精这两种风格的统一,从而达到臻于完美的境界。

  多才多能,作品丰富。勃拉姆斯不仅是杰出的作曲家,还是卓越的钢琴演奏家。小提琴家约阿西姆偶然听到勃拉姆斯的钢琴演奏,称赞其琴音“如宝石一样纯净,雪一样柔润”。勃拉姆斯不仅是器乐作品大家,还是艺术歌曲成就极高的作曲家,是仅次于舒伯特的大家。勃拉姆斯有260首之多的艺术歌曲。他创作的歌曲充满着浪漫主义色彩,爱情、大自然、生与死……从其笔下汩汩流出。

  勇于创新,独树一帜。勃拉姆斯的音乐带有北方人的豪爽、宏博而倔强的性格。在浪漫主义最兴盛的时代,他却用严谨的古典主义的均衡来处理音乐中浪漫情绪的每一个细节。勃拉姆斯具有饱满的浪漫主义情怀,高度的独创性和强烈的个人情感。他能以纯熟的手段把这种放浪不羁的情绪收缩在严格的古典主义框架内,使二者统一起来,这是勃拉姆斯的高度创新。

  乐思深刻,内涵丰赡。勃拉姆斯的音乐,要经过反复听才会觉得越听越好听,越听越觉得有味儿,如同好酒一样有“后劲儿”;在优美的旋律中有一种耐人“咀嚼”的感觉。这种感觉,正是因为其音乐深刻所致。勃拉姆斯的乐思旋律完全不同于18世纪的古典主义,却接近贝多芬晚期的气质,但更显波折、深邃、独特。慢乐章则更似贝多芬崇高思想所表现的深情,而更能触动人心。勃拉姆斯的四首交响曲连起来,可当作一首宏大的交响乐来听。第一首是宏伟的宣言,第二首是慢板抒情歌唱,第三首是衷心的愉快,第四首则是充满力量、热情的完整的总结。这四首交响曲可以视为由四个乐章组成的一支勃拉姆斯的史诗般的交响乐。

  胡亚东先生对勃拉姆斯极度赞美和歆羡,仿佛其灵魂里都浸透着勃拉姆斯的美好音乐。可见,他是在追寻着一种怎样理想的完美人生啊!

  

  胡先生在他本专业领域的重要贡献,科学界已有公论,自不待言,即使是他的业余之作《听!听!勃拉姆斯》,也是留给我们的一块音乐文化瑰宝。读其书,念其人。记得我主编《当代科学家诗文选》时,曾邀请胡先生任编委会主任,他慨然允诺,热情极高。他人脉广声望高,组织编委会一呼百应,两院院士王绶琯、许国志、孙俊人、曾庆存、冼鼎昌及作家郭曰方先生等应邀纷纷而至。编委会深得广大作者的信任和支持,在众多作者中竟然有四十多位两院院士投稿。《当代科学家诗文选》出版后,获得了国家优秀科普著作奖。这个奖项凝聚着已是耄耋之年的胡亚东先生的多少心血啊。从召开编委会、征稿到审阅稿件,他都亲力亲为,还特意动笔撰写了统领全书的序言。

  胡先生已经去世四年了。四年来,我一直在思念着他。编委会上,他那风趣的言谈和爽朗的笑声,在他书房里,对我耳提面命的轻声细语,都仿佛时时萦绕在我耳边;他那满头白发伏案审稿的身姿好像经常浮现在我眼前。胡亚东先生是我永远不能忘怀的良师益友!

  青山苍苍,碧水泱泱。人生有尽,音乐绵长。胡亚东先生曾徜徉在人世间的音乐世界;而今,他应该正游弋在仙乐飘飘的天国吧。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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