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手颜体很劲道,还有点书卷气。我不由发声赞扬。
这位“地书者”仍在书写,眼角开始闪动笑意。他工具简单,一支塑竿海绵笔,一个装水小桶,笔头蘸足水,一股气能在砖石地面写五六个字。走笔娴熟,上字气息连通下字。内容不外“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也写王维诗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我一直看他写,随后我们聊起来,当中我问的多。老汉姓过,过得去的过。73岁,唐山人。我说:您倒不忌讳“73”这道坎,不说成72或74。他笑:那是瞎掰,自个儿吓唬自个儿。谁想躲“73”,阎王就忘了谁?
他在地坛公园地书十年了。一年四季天天不落。每次约莫俩钟点,一桶水写到没了,就回家。平时在路面上写,过路人都不往上踩,小心侧身过,还不忘夸一句。赶上下雨,到树林后面老墙面写,跟古人题诗似的,上下挥毫很恣意。
小桶此时可以不用,就笔头子舔着雨水写。冬天麻烦点,写在路面的笔画水迹,会结冰粒儿,一颗一颗的给字面镶了银。为防止大人小孩滑倒,他另去皇帝膳房那边写。有时也去钟楼,或者宰牲亭的空场。如果赶上下雪,地上白白一层,他会在雪上划字,那算别具一格。
天长日久,头顶树上的鸟儿,都和他有了“交情”。有时它们飞下来,在他书写的字迹间,抖擞羽翅,蹦跶嬉戏,还欢欢喜喜地啄食水星子。尤其到冬天里,公园草坪不再浇水,鸟儿和鸽子都来他这啄着字解渴。写得兴起,他哼个民间小调,鸟儿在树梢,叽叽喳喳应和。他觉得,它们在夸他写得好。
我问他:会用毛笔在宣纸上写吗?他说:从没写过,我不需纸墨。那是书法家的事儿。我嘛,只是写着玩儿。
这有点让我意外。看到我疑惑,他说:我小时就没念什么书,不认得几个字。没啥文化,脑子其实不中用,对人瞎信任,这辈子净吃亏上当了。一退休,我就想,好好写个字吧,一为健身,二是长点脑子。这一写,心性开了,啥事都看淡了,说我傻就傻吧,我再不生闲气,犯不着。
问他曾为哪些事生气。他说多了去了。就说前几天,他带来个背包挂在树上,包里有药品、手纸和一副快板——他有时会练习快板。地书中途,他上厕所,心想不会有人偷包,就没带着,结果回来包就没了。前后还没几分钟呢。
退休以前,他在市政工程队工作,年轻时专干挖泥疏浚、排淤堵漏的活。一次,从污泥沟挖出一缕长发,里面包裹个物件,狭长条,阴白色,貌似死人肋骨。他赶紧把这东西丢了。有个青工过来捡起,抠去锈斑,然后装进衣兜。原来此人识货,认出这是古人头饰金钗。后来这物件被收缴了,说是珍贵文物,奖给那青工30元钱,还有毛巾、茶缸。
另一次,到伊拉克援外,干了一年,好不容易存下73个第纳尔。那时候,一个第纳尔可换几美元,很值钱。有天休假和一个同事去商场,打算买点东西寄回国。那同事见他有73个第纳尔,放在屁兜,起了邪念,老在他身后转悠。排队购物时,老过感觉身后有动静,一摸口袋钱没了。转身一瞅,那同事正向二楼走,说去买别的。老过也没疑心,误为当地小偷干的,找警察报案,可是语言不通,鸡同鸭讲。人家不受理,只得怏怏而回。
同事几天里躲着他。猛的走碰面了,眼睛不敢和他对光。慢慢地,老过悟出点味儿,那73个第纳尔的丢失,这同事肯定有嫌疑。月中某天,那人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半拉身体受伤,休养两个月,损失远超73个第纳尔,老过有点解气。
这样的事他讲了好些,几乎贯穿了他有点憋闷的人生。他说:我现在再捡到金钗,才不丢,藏起来卖大钱。那是宝贵玩意儿。我一笑,说道:您不会据为己有的,性格决定行为,那样您心里过不得。天天过不得。再贵的物件您也乐和不起来。
他点头,说道:那倒是。所以我天天来写字,既不会吃亏,也不会上当。就写着写着,让自个有点文化。不光老伴,我自己都能看得起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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