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艺术史时获知,肖像画的诞生源自人类某种永存于时间之内或超越于时光流逝之外的希冀,先为少数特权人物所专擅,后来流行于富有的市民阶层。其后照相机问世,致使肖像画走向衰落,逼真精准的摄影术,将更广泛的人群纳入时间留驻者的行列。在数字技术飞速发展、手机摄影高度普及的今天,人们欲留下自己的形象于身后,早已变成一件唾手可得的事情。
在某些珍视传统的家庭,会保留许多老照片,甚至还有残存至今的肖像画,记录下先辈的模样,而关于他们背后的那些人生故事,却渐渐为后人所淡忘,化为岁月碎片被湮灭,不闻于世间。我这里叙述的,是一个普通人自费印书,意欲为亲人留下更多更长记忆的故事。
去年深秋的一个上午,突然接到一通陌生电话,来电者竟是20余年音讯皆无的退休同事李老师。他先自报姓名,然后是接通后的喜悦,再就是道明来电的主题——打算送我一本他自写自印的书,约个彼此方便的时间地点会面,做个交接。
见面那天,李老师很是兴奋,“开篇”自报年龄,八十有六,耄耋老人,随后将一本重得有些压手的暗青色大开本的书递给我。同时表明,必须送我这个曾一起编辑刊物的旧同事一册以资纪念。落座之后,老人忙不迭地讲起这本书的由来——退休后偶遇一家大型超市小报副刊有奖征文,便用心写了一篇参赛,意外中奖之后,受到激励继续投稿,均被采用,若干篇还被地方晚报刊出。于是自觉宝刀未老,余勇可贾,遂温习旧日所授散文教材,并在旧书摊搜购中外散文名篇集,一边研学一边写作。十余年来,积累了近千篇文稿,经亲侄协助整理成书,又经女婿择印刷公司,一手操办自费付梓。
老人谈笑风生,一仍其旧。他告诉我,现在自费印书颇为流行,像他这本无需任何版号的,其印资尚不及正式版号图书的半价。以他多年文字编辑的眼光评鉴,老人对自己的书犹觉称心,无论是封面设计、开本大小,还是纸张质量、文字清晰度,最满意于天头地脚的宽阔和行距字距的适宜。
由此可知写作者的一片痴心所在。“但凡身心允许,则捉笔在手,伏案嘚瑟”,不计衰年病躯,整理几十万言旧稿,如此自我写照,想必是为平生最大愿望役使矣。
为什么不吝耄耋艰辛非要整理旧稿印成文集?老人不待我发问就和盘道来:怕这些旧日之作散失,想给后辈留下更翔实、更长久的记忆,让他们不致像自己一样抱憾终生,因先人未有文字存世而留下记忆空白。后来,在书的“后记”中,我发现这样一段文字:“一般人在世一生,多默默无闻,作古后也只亲人会留念几年,再多时日便没有记忆了。身后留一本书,也许会使留名人世的时间稍长一些,正如我们现今对几辈以上列祖列宗一无所知感到遗憾,倘祖先们能留下些许文字,如今定当视为至少家级文物。《似水流年》可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作者的经历及对社会、对历史、对人生、对事物、对生活的基本看法和认知,多少年后也许对我李家子子孙孙有所启示,未知能否达到目的。如此而已,别无他求。”两相对照,如出一辙,念兹在兹,不能不让我感慨万端。
于是,一本由作者签名、厚达458页、近千篇的散文集,名曰“似水流年”,就这样摆在我的面前。翻开前言,有作者就自己所谓“小散文”内容的自我答辩:“一生所历、所见、所闻、所做、所为、所感,老来可回忆者付诸笔端,细加品味,觉所历、见、闻、做、为、感,恍如流水,历历在目。遂又觉八十余年,倏忽而去,白驹过隙也。古人大叹人生苦短,诚然也。回顾八十余春秋,可分四个阶段:童年、青少、成年、暮年,哪一件故事,不透有滋味、颜色、响动、情感?当时不在意,如今究可品。当下陈年老酒可上天价,何也?其故在陈,品之醇而又醇,嗅之浓而又浓,绵香可口,甘美沁腑。八十余年家国事、成长史、人生味、处事经,哪一件不可忆、不能品?自幼及长、及长入暮,竟浑然不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似水流年,流年逝水。”
临别之际,李老师这样嘱咐我说:或一年或半载,一定要给书写些评语、读后感之类的,但不许妄评,既不要拔高,满口过年话,也不准贬低,说得一无是处。当时,我满口应承,以不违老人殷殷期待,今春抽出一段时间阅读后,竟觉力有不逮,不知如何批阅方可遂其所愿。“八十余年家国事、成长史、人生味、处事经,哪一件不可忆、不能品?”而以我现有的阅历、学识、见地,岂能将此悠悠岁月、历历往事评个明白?
限于篇幅,仅就最喜欢的第一辑“童年部分”,做些许勾勒并略表感言,如此这般算是向老人交差,也就此了却自己的一桩心事。
有人曾说,在一个人的记忆库中唯有童年的那部分最清晰、最迷人,浏览此书,方觉此言不虚。观其目录,也数这部分琳琅满目、异彩纷呈。有写乡土的:大清河我的摇篮、难忘家乡的山和水、深情的老房子、我家的墓地;有写时令节日民俗的:三月三、春打六九头、喜欢连雨天、元宵节庙会、抢满月饽饽、借饭、皮影戏的诱惑;写动物的:池塘蛙声、又闻蝈蝈叫、“杨拉罐”的恨爱、留恋畜禽之音、骄傲的毛毛虫、猫咪打呼噜、麻雀的小把戏等;写物件吃食的:呜呜窗棂响、转悠悠 柳条筐、酒山枣的回忆、线黄瓜、摇车子、想起那辆破汽车、我家的红地毡、我家自有一盘磨;写人物的:六姑、林中人家、我爱三春晖、山沟里的大姑、辛勤劳苦的四哥、想起大老康、杨姨的故事,等等。
童年记忆中,一部分是写河流、大山、树林、池塘,而这些离不开野浴、采山果、捅蜂窝、摸鱼,即孩提时代在大自然里的游戏。如果说儿童是自然的孩子,倒不如说他们天性上更喜欢做游戏,盎然的童趣即在此间萌生。另一部分则是写孩子们身边的人物,除小伙伴外,主要是影响自己成长的家人、亲属、邻里、外来人,他们坎坷的人生之路和生命里驻留的影子,更能加深孩童记忆中的刻度。
《母亲的名讳》一篇,深深地打动了我。它被归入第四辑“暮年部分”,其实也属于作者的幼时记忆。在母亲50周年忌日这一天,作者追忆起年幼时母亲向他吐露自己名讳的辛酸往事:母亲拥有自己的名字“金玉”,母亲无意中将芳名大号吐露给他,他是李姓家族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记得母亲告诉我其美名时,面带笑容,我赞美母亲名美,母亲也很得意,也很快慰,也很释怀,也很安心,因为自己的美名终于告诉了其小儿子,世上总算有人所知。”就像把藏宝图悄然示人一般,母亲在道出秘密的时候,颇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神秘氛围所感染,但在倾听者一方,感受到的却是残酷至极的剥夺与扼杀。
犹记得在送别路上李老师向我讲述的那篇《书殇》,不知他为何如此看重这个故事。其内容大意是:在大学时代几经早起排队,购得一套上海古籍出版社20世纪60年代版的全本《聊斋志异》,视为珍宝,整天装在书包里随身携带,万不得已离身时则将之藏在手提箱里上锁,唯恐有失。后来将书送到农村一亲戚家让其代为保管,等拿回时却发现成了一本不到三分之一的残书,得到的答复竟是:我用它卷烟抽了。我们家连一片纸也没有,用什么卷烟?
走笔至此,唯有呈上一片祈愿——愿老人的后辈们千万不要这般对待他的书,这书里有他八十余年的人生记忆、梦想和夙愿,有他视之为高于一切且将惠及子孙的精神财富,有他自己的生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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