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姑母叶嘉莹(十一)
2021年06月11日 10:0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6月11日第2185期 作者:叶言材

  陈省身先生

  说到陈省身先生,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位世界著名的数学大师,国际数学界最高荣誉“沃尔夫数学奖”得主。资料显示,他对整体微分几何的贡献深远,被公认为“20世纪伟大的几何学家”。

  陈先生的夫人郑士宁女士出身于吴江盛泽镇(今属江苏省苏州市)郑氏家族,是当地有名的书香门第。她比陈先生小四岁,曾就读于燕京大学生物系,相貌秀美,性格温柔。其父郑桐荪先生早年就读于上海震旦大学,1907年公费留学美国,毕业于康奈尔大学数学系;1911年回国,先后任教于马尾海军学校、上海南洋公学等校;1920年至1924年在清华大学任教,曾任教务长;1928年开始在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讲授中国诗词,直至1935年;抗战胜利后又任教于清华大学,直到1952年退休。郑桐荪先生不仅是清华大学原算学系创办人之一,担任过多门基础数学课程的讲授,而且对于中国古代传统文化、历史、地理、古迹等也颇有研究,著有数学史专著《墨经中的数理思想》和《禹贡地理新释》,并创作诗词数百篇(可惜多已散佚)。1949年后,他为国家治理黄河而作七言百句诗《河清歌》;作为数学家,除著有《四元开方释要》《微分方程初步》外,还著有文学专著《吴梅村诗笺释》《宋词简评》等。

  1930年,陈省身先生在南开毕业后,考入清华研究院,受到郑桐荪先生的赏识。杨振宁先生之父杨武之教授,看出郑桐荪先生有意将女儿许配给陈先生,也认为他俩甚是般配,于是便为他俩牵线搭桥。陈省身先生与郑士宁女士自此相识相恋。

  1934年获得清华大学理学硕士之后,陈先生赴德国留学。受清华大学之邀,于1937年回国任数学系教授。同年12月,在清华、北大、南开三所大学南迁途中,陈先生与郑士宁女士在长沙订婚,直至1939年才在昆明的西南联大正式结婚。陈先生于1948年底应普林斯顿高级研究院的邀请,便偕同夫人一起赴美。陈先生自70年代中期回国,1984年至1992年任南开大学数学研究所所长,后任名誉所长。

  叶嘉莹先生在《我所珍藏的数学家陈省身先生的一首绝笔诗》一文中写道:“陈省身先生是举世闻名的数学大师,而我则只是一个诗歌教学的工作者。如果以专业而言,我对陈先生的成就实在愧无深知,但陈先生与我却有着一段长达二十年以上的交谊。”叶先生与陈先生相识于80年代中期,那时他们都住在南开大学专家楼,叶先生经常可以在一楼的餐厅里偶遇陈先生夫妇,并有一些礼貌性的寒暄。叶先生觉得,基于专业不同的关系,大名鼎鼎的陈先生对于自己肯定是一无所知,但没想到,陈先生夫妇某天来到教室旁听她上课,而且极有兴趣。自此以后,陈先生夫妇常常前来听课,谈论诗词也就成为文理两位大家之间的话题了。

  有一天,陈先生拿来了一首他写于1974年的绝句——《回国》,内容如下:

  飘零纸笔过一生,世誉犹如春梦痕。

  喜看家国成乐土,廿一世纪国无伦。

  叶先生认为,“这首诗极为朴挚地表现了一位久居国外的老人对于祖国的一份真诚的怀思和祝愿”。通过这首诗,叶先生这才知晓,陈先生原来不仅喜爱诗词,并且极富诗情,偶尔自己也会写作一些七言绝句的小诗。

  2004年10月21日,南开大学为叶先生庆贺八十寿辰,陈先生也乘轮椅来到会场,并且用毛笔为叶先生写了一首“祝寿诗”,镶嵌在一个精美的镜框里,内容是这样的:

  锦瑟无端八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归去来兮陶亮赋,西风帘卷清照词。

  千年锦绣萃一身,月旦传承识无伦。

  世事扰攘无宁日,人际关系汉学深。

  叶先生说:“先生送我的这首诗,如果就一般诗家的谨严之格律而言,自然是有些不尽合格律之处,但若撇开外表的格律而论诗歌之本质,则先生这首诗所表现的情意之真诚、事典之贴切,却决然是一首好诗。首先说,此诗开端两句用的是李商隐《锦瑟》开端的诗句,只不过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变。李商隐原句是‘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先生这首诗因为是为祝贺我的80岁寿辰而写的,所以就把原诗的‘五十弦’改成了‘八十弦’。先生认为李商隐《锦瑟》诗是自序之作,则‘一弦一柱’当然就都象喻了诗人对于华年往事的点点滴滴的回忆。先生虽是引用了古人的诗句,但我以为先生的引用和改写,实在十分恰当。如果把年华喻作丝弦,则80岁的年龄自应是‘八十弦’,我在自己80岁的生日回想起过去80年的往事,自然也有着‘一弦一柱’的追忆。先生的诗,可以说正是道出了我当日的心情……而除去了这首诗本身是可宝贵的,另外还有两点增加了其可珍贵之处。第一点是在这一幅诗稿中,先生偶然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笔误,那就是先生在署名后把2004年的日期写成了200年。而上款所题写的则是‘嘉莹姊八十大庆斧正’。如果在200年我就已经是80岁了,那么到2004年我岂不是就已经将近两千岁了吗?这自然是一个偶然的笔误,但正因为有此笔误,所以我才觉得这幅字之弥足珍贵。这也正像爱好集邮的人之特别珍视错体邮票一样,因为这是在世间独一无二的仅有。第二点则是就陈先生写作这首诗的时间而言,这一幅字应该已经是陈先生的绝笔了。因为在先生参加了我的祝寿研讨会后,不过一个多月就去世了,而这幅字遂成了最值得珍视的先生的一幅绝笔之作。”

  那日以后,叶先生因为其他事情离开了天津一段时间,不料陈先生竟于一个多月后的12月3日去世了。叶先生闻讯甚是难过,写下两首诗以为悼念:

  其一

  十月廿一日南开大学文学院为我举办八十寿庆暨词与词学会议,陈先生曾亲临祝贺,并亲笔书写赠诗一首,有“锦瑟无端八十弦”之句。

  噩耗惊传痛我心,津门忽报巨星沉。

  犹记月前蒙厚贶,华堂锦瑟动高吟。

  其二

  先生虽为数学家,而雅好诗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曾与夫人共临中文系教室听我讲授诗词。近日,天文界曾以先生之名为一小行星命名。

  先生长我十三龄,曾许论诗获眼青。

  此去精魂通宇宙,一星遥认耀苍冥。

  叶先生认为,自从80年代与陈先生夫妇相识以来,他们夫妇二人就都对她十分关爱,他们夫妇对于她的赞赏和偏爱,是让她“最为感愧难忘”的。陈先生那短短的几句诗,可以说是包括了陈先生对于叶先生平生所致力的诗词创作、论著与教学三方面的高度评价。

  我随姑母拜会过陈先生一次,他是一位非常和蔼可亲的长者。当时,陈先生住在南开大学内的居所“宁园”,也就是现在“迦陵学舍”的旁边。这次姑母得知我正在写这篇文章,特地发来电子邮件,嘱咐我说:

  言材

  现在再提供给你一个重要资料,在我的《杂文集》中,有一篇写陈省身教授夫妇的文稿。

  他们都喜欢诗词。陈夫人的父亲,既是一位数学家,也是一位词学家。

  陈先生夫妇经常来我班上听课。对我极为关爱。

  你一定要把他们夫妇写进去,至要!至要!

  姑姑

  2020年7月10日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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