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春节当天,小“望芽”便迫不及待地提前20天与我们全家人见面了。与往年春节三世同堂的其乐融融、团圆喜庆不同,我们被另一种巨大的欢喜环绕着。这是我的第二个孩子。她幼小的身体、粉嫩的皮肤、呆萌的神情是那么动人,让我们无时无刻不被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冲击着、震撼着。我甚至不舍得休息,常常摸摸她软绵绵的小手,与这张新鲜的面孔久久对视,也忍不住用相机去捕捉她在沉睡中的每一个表情。情之所至,不禁感叹:有女如此,夫复何求!那一刻,怀胎九月的艰辛和生产的剧痛似乎不曾发生过。
工作后的很多年里,我几乎一有闲暇便会做一顿精致的饭菜来犒劳家人和自己,偶尔独处的时候也会给自己煮一壶花茶或普洱。于我而言,那些专注于食材和器皿的时刻,是长久沉浸于世俗生活中鲜有的精神享受,是我与外在世界、与自我进行的一种无言的心灵际会。
然而,当我连续很多天一睁开眼睛就要考虑两个孩子的早餐、临近傍晚依然在水池旁洗洗涮涮时,先前的生命体验便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是对锅碗瓢盆洗完了用、用完又洗,这种重复劳动所带来的厌倦感,让我无所适从、不知所措,甚至无端烦恼、生无可恋。
古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因触犯了众神,被惩罚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然而,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西西弗斯的生命就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中,慢慢消耗殆尽。当我把几十平米的客厅扫了又扫、拖了又拖,沙发的坐垫拉平了又皱、皱了再拉平,餐桌刚刚收拾整洁转眼又一片狼藉,日复一日重复着这些劳作时,我仿佛与西西弗斯同体了。
鲁迅曾风趣地说:“我本来不大喜欢下地狱,因为不但是满眼只有刀山剑树,看得太单调,苦痛也怕很难当。现在可又有些怕上天堂了,四时皆春,一年到头请你看桃花,你想够多么乏味?即使那桃花有车轮般大,也只能在初上去的时候,暂时吃惊,决不会每天做一首‘桃之夭夭’的。”鲁迅的话道出了一个真理:再美好的事物不断重复,久而久之也会令人生厌。
只是世人都在寻求成功的路上孜孜探索,却很少有人教我们领略平凡。我们一直在努力地把日子过成诗,却不知该如何对抗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的琐碎日常。《魂断蓝桥》《罗马假日》《泰坦尼克号》等经典爱情故事,无一不在讲述迥异于日常生活的浪漫情缘,却鲜有作品对平常日子的早茶、普通人家的晚餐大肆书写。中西方的结婚典礼上,一对新人都会在亲友的见证下许下山盟海誓,承诺生死相依。然而,真正让我们感知生活本质的,或许不是几十年携手共度中遭遇的生死抉择、艰难坎坷,而是极其琐碎的日常生活。正如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所昭示的主题那样,生命中有太多的事,看似轻如鸿毛,却让人难以承受。
电视剧《三十而已》中有句台词:“鸡零狗碎就像一块橡皮擦,可以磨掉生活和婚姻的所有光彩。”它宛如一颗子弹,击中了迷惘困顿中的自己。也是在这时,我才恍若明白那句“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不是漂浮于生活之上、冠冕堂皇的心灵鸡汤,而是真正浸入生活之人的了然顿悟和心灵独白。
原来,我们对生活的感悟往往随着阅历的增长、时间的延伸而在不断改变和刷新,不免感叹年少之时所谓的“愁滋味”,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
当我沉下心来,每天与琐碎的日常正面交臂且必须报之以歌时,愈发钦佩那些在锅碗瓢盆的磕碰中,数十年如一日地将一家老小照顾得细致入微、周到妥帖的人,钦佩他们没有如我一样时常搔首踟蹰,而是用全身心的爱将生活中的一地鸡毛编织成美丽的风景。也是在那时,我才开始懂得人们为何要授予他们“伟大”这样的字眼。他们看似平凡、普通,却甘愿在极其烦琐的劳作中倾注耐心与热情。他们的存在就像水和空气,极易被人忽视,却缺一不可,珍贵异常。干净的住所、温热的粥汤、情感的抚慰、温馨的氛围,家庭成员最坚硬的底气和有序的章法,都是他们的恩赐和馈赠。
我曾经厌烦这种日子的永无休止和循环往复,现在却时常在内心感恩这段琐碎的人生经历。它的存在让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活的艰辛不易,感恩曾经得到的是多么全心全意的呵护和无私的爱意。有人说,我们用数十年去成长,用一瞬间去长大。此刻,我深信不疑。
一战后,面对失去理想、徘徊不前的迷惘的一代,海明威写下《太阳照常升起》。日月星辰从不因人的意志而变化,人类一切苦痛和幸福的存在,都不能阻碍日出日落的交替更迭。而我们,唯有永葆对生活极大的热情和无尽的爱意,才能在看似重复的日子中感知新鲜、发现美好;唯有将每一个看似照常升起的“太阳”看作上天额外的恩赐,生活之于我们,才是那样的不寻常,当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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