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访桃花源
2019年08月30日 08:32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8月30日第1768期 作者:张若曦

  消解与湮灭是时空异变的必然终点,是故往的终结与重建的开端。当曾经的主体已化为陈迹,既有的存在也将指向虚无,它们共同为时空开启了一隅交汇的敞开域。因而,在时空的变迁中,我们依然可以探视这故去与新存的源流,沿着其有迹可循的道路求索,以此追迹物象消逝的印记、探寻先人散落的遗思、抵达虚幻遮蔽的真实。在这精神源流交互映现的尽头,我们体验着诗性的静默。

  当脱离时空支配的敞开域作为艺术本源的象征得到开启,这带有表征意味的隐喻将无限趋近于桃花源的本相。纵然世殊时异、情随事迁,我们依然可从先人的艺术图式与绘画原型地中,发现其求索、建构的生命,探求其创造、生成的道路。在图式与地理相联结的精神结构中,容纳着先行艺术家高度自觉的自我主体,它们轨迹各异而指向同一,形成超越时空的精神线索,使内我的生命形式得到诗意的安栖,以此抵达精神创造的根源与内里。在此间,寻访者遥望见澄明的桃花源。

  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写道:“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这正是先人精神寻访、探视桃花源所在的原初,也是他们自觉建构、创造精神桃花源的始基。海德格尔认为:“返乡就是返回到本源近旁。”进入精神的桃花源,也正如求索者因切近本源而构成的精神之返乡。从而,这乡土不再被命名束缚:可以是王维“秋山敛馀照,飞鸟逐前侣”的辋川幽谷,可以是范宽“瑞雪满山”“三冬在目”的华原雪域,亦可是黄公望“入山眺奇壑,幽致探何穷”的富春山居。

  在这诸多处所与归宿中,历史(时间)与地理(空间)的路线已在“与世隔绝”的封闭中沉寂而黯然,求索者循着心灵游骋的精神路径,进入由艺术显现而倏然启发的入口,抵达不可言说的精神恒久。而当进入桃花源的主体不复在场,昔日的道路则又随着意识的流变转瞬隐匿,仅作为观念上的情境而虚拟地留存。

  在这“仿佛若有光”的显现与“遂无问津者”的迷失之间,通往桃花源的归途绝非结论式的抵达,而是敞开式的接触与曲折的探索。正因如此,精神独行者永远都处在羁旅之中,这段无限与诗意创造结缘的旅程永不会告以终焉,只会因不断切近本源而走向艺术的渐远。

  作为开启与临近本源的敞开域,桃花源既是对艺术生命的敞开,也是对非诗语境的锁闭。当与物间隔的精神桃花源在樽酒、弦歌、点墨、夜烛的瞬时体验中显现出隐秘的道路,这道路往往并不通向刻意的精确,而是通往遗忘的浩渺。当非诗化的阐释与界定成为语言歧路上的附庸而被渐次遗忘,我们终于直面纯粹的艺术心灵。此时,艺术的主体不再被时间解构,艺术的生长不再为空间拘束,艺术求索者必然已在自足的精神探访中临近极乐的澄明。

  因而,桃花源的存在是对物的脱离,是以构建超越于普遍生命形态的精神空间,探寻万物与我为一的生命宇宙。“事实上,时光、物质的形体只是假象,在整个宇宙的运动过程中,万物同在生发、湮灭、重生,江南花开、江北落雪,共时性的交融与线性的流逝构成一曲永恒的乐章。”世界以“交融”与“流逝”将万物包含在其敞开与澄明之中,万物的存在皆可在超现实的显现中抵达本源。无论以诸神憩居的洪谷山巅、窅然残在的芙蓉幽壑,抑或以落英漂泊的桃花秘境、万象如镜的华盖青藤,一切皆在神秘之咫尺,一切皆由本源之流动,万有自在的世界必然由殊途走向同归,那是每一处曲径通幽之共同源头。

  尽管我们在通往语言的途中谛视着古远的诗意,但我们依然难以再现过往生命对本源的抵达。换言之,我们不断接近前人的道路,实际上也在重建创造与觉悟的诗意结构。在灞上辽远的夕照沃野上,在虞山蓊郁的林中道路上,我们跨越象征世界间的咫尺,走向无数空间的集合。那是穿越缥缈迷雾后的真境与明澈,是对诗意与性灵的永恒指向、对须臾生命的慰藉及救赎。我们秉持着当代语境之烛,游骋于昔人在场的纯粹之空,当今人以澄明的诗意烛照着幽微的古镜,镜中隐含的诗意也在返照与回溯中向时代映现。

  当古今互为镜像在时代的镜中彻照,那溟濛的影照中隐含着时光流转、消逝的奥义。诗性的语言空间超越了世俗语言的表现域,以其指向本源的路途,进入不受现世羁绊与时光束缚的交汇空间,我们从而得以在诗性持存的明镜中对话昔人。“这是从一面镜子走向另一面镜子的道路,镜中的世界互为镜像,互为存在。”

  然而,在这诗意的镜鉴与映现中,我们仍无可避免地因镜上的瑕疵而难以观照镜子的本象。也许任何对诗意的阐释都不免为诗意之镜留下时代的瑕疵,与时光降落的尘埃一道,覆盖了抵达镜中诸象的道路。因为,我们永远无法从虚拟的图式、空洞的阐释、世代的残存中接近古人,正如《桃花源记》所言:“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一个栖居在诗性的桃花源中的精神创造者,一个对诗性的存在不假外求的精神自足者,他必然是唯主体性的独立存在,并以此与外物隔绝。唯有当他从历史性的、地域性的阐释中解脱出来,从虚无缥缈的天穹中回到大地与原乡之上,他才产生了回归时代的念头。纵然斯人已矣,然而这一隅生长、创造的桃花源永葆内在的诗意与生命,在山泽旷野间留下“不足为外人道”的无言遗迹。

  当今人驻足在“现在”的维度之上,向遥远的诗意运用诗的对话,以求追迹这渺茫的遗思,殊不知其求索的轨迹与“过去”和“未来”若合一契。我们无意通过历史性的阐释模拟前人的精神历程,而希冀以镜鉴的视角与诗性构建唤醒当今时代的创造主体与艺术风神。这是一次寻根诗意结构的精神巡礼,也是一个创造时代精神线索的诗性重构。这条线索从尘封而隐秘的精神世界出发,跋涉过语言与艺术的重重河渚,渐次走向诗性与文明的源头。我们置身于时光的支流上,也终将汇入这浩瀚不息的川流。

  桃花源的开启者首先是一个创造者,唯有诗性的创造令他日渐深厚,以图式映现语言,又从语言指向无言,从而凝视月华流照江川、落雪拥覆幽谷,体验到无时间与超时间的真理。同时,他也是一个漫游者,承受着精神的重负向本源行走,穿越物象的迷途和语言的歧路,唯有如此,他才能在抵达中返回到故乡近旁。于是,他“在异乡发现了故乡,在瞬间抵达永恒”。我们跨过万象自然,在一面当代的镜中映照古人的心灵、再访桃花源,实际上也是对这种生命主体的时代呼唤,是在精神迷失的洪流中向通往本源的路上发出的呐喊。

  时光的本义不是生命流转,而是幻灭与销蚀。所以,我们缅怀过往与流逝,追忆本质的持存。唯当诗意的映照遮蔽了浮光掠影的芜丛,驱散了迷幻阴翳的云烟,生命时光才悄然显露真相。万物渺茫,万象迷失,梦幻的暗流从废墟中涌动,掠过镜花水月的踪影,流向天光倾照的坦途。此刻,虚无中蕴藉着真实,悲怆中隐藏着觉悟,生命不以旅途的困顿与痛苦而止步,寂灭与诞生在千古造物中熔为一炉。而诗性的存在与创造,始终在流逝中生长,在荒芜中重建,在凋敝与复生的瞬息之间,容纳灵魂与生命。

  进入精神的桃花源,也即进入诗性掩映的道路,路途的终结亦是走向开端。路途中遍布着语言的歧路,只有精神的线索指向本源的澄明,却仍无以引领我们走近历史的唯一。只有在诗意的映照中,创造与觉悟的主体才开始显露,他运用诗性的对话,以魂灵与生命再次走进神秘的桃花源,那对话深处是静默的空无。正如张荣东的《寻根桃花源》(山东画报出版社2018年版)所揭示的:“我们寻根、解密、索引,皆不如敞开灵魂,走近山中那亿年无语的寂寂荒石。”

责任编辑:常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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