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冬奥会闭幕式“折柳寄情”环节向世界传递出和平友谊的心声,表达中国人民惜别时深沉的纪念与一起向未来的情怀,中国式浪漫收获无数感动,以折柳这一独具东方韵味的方式赠行也迅速成为热点话题。
灞桥折柳作为送别原型意象
追溯词源,折柳成词最早见于《诗经·齐风·东方未明》的“折柳樊圃,狂夫瞿瞿”,据《毛诗故训传》知,此处折柳只是用来编织菜园篱笆,并非用于送别,当不能以之为折柳赠别的源头。《诗经·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回忆出征时杨柳依依的姿态,常被学术界作为借柳惜别的源头,然本诗重点不在送别,也未出现“折柳”二字。折柳送别习俗见载于《三辅黄图》卷六,谓长安东跨灞水造桥,汉人送客到灞桥,折柳赠别。隋代无名氏《送别诗》以点点杨花、枝枝柳条写离愁别绪,“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是较早以折柳寄情的送别诗。
灞桥在唐代已经南移,早期桥边是否植柳不得而知,汉人是否折柳亦存疑议;唐代灞岸筑堤栽柳则见于后代方志记载,灞桥折柳送别已成唐人风习。宋人程大昌《雍录》“渭城”条说:“汉世凡东出函、潼,必自霸陵始,故赠行者于此折柳为别也。李白词曰‘年年柳色,霸陵伤别’也。王维之诗曰:‘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盖授霸陵折柳事而致之渭城也。……故维诗随地纪别,而曰渭城、阳关,其实用霸桥折柳故事也。”唐诗中直用灞桥折柳的也有不少,如杨巨源《赋得灞岸柳留辞郑员外》即景赋别,感叹“杨柳含烟灞岸春,年年攀折为行人”;裴说《柳》诗咏物及义,“高拂危楼低拂尘,灞桥攀折一何频。思量却是无情树,不解迎人只送人”,道出灞桥柳送别的意象蕴涵;谭用之《寄岐山林逢吉明府》以种柳折柳感叹人生的别易会难,提倡“莫役生灵种杨柳,一枝枝折灞桥边”。历经积淀,灞桥折柳已成原型意象,在后代送别文学中反复使用。
离别赠物寄托惜别之情
离别赠物是中国古代祖道礼仪的重要组成部分。诸侯交聘,王侯贵族间赠物表意,郑重其事。《诗经·秦风·渭阳》写外甥送别舅父以“路车乘黄”“琼瑰玉佩”,《大雅·韩奕》载送别韩侯以“乘马路车”,确保离人旅途平安,并以精美佩玉弥补空间距离和时间隔离的伤感,缩小心理距离。祝穆编《古今事文类聚·别集》卷二十五“别离”门“睹物思人”条载,前秦王猛欲举兵伐燕,将行,造访慕容垂,问曰:“今当远别,何以赠我,使我睹物思人?”可见古人对于分离赠物的重视。普通平民四外谋生,聚少离多,表达离别私情则以“木瓜”“琼琚”“芍药”“杂佩”“彤管”互赠,小小物品既是信物,又是别后睹物思人的媒介,无论贵贱,唯在有情。
“芍药”早在《韩诗》中就被解释为“离草”,阐释《诗经·郑风·溱洧》“赠之以勺药”乃“言将别离赠此草”。诸注家也说,勺药又名江蓠,古代情人“将离”时互相赠送,表达彼此离别、再结良约之情。可见,以芍药赠别有谐音的意思,将离、可离谐离别,“勺”又谐“约”音,既以“离”表达分别,又以“约”表达再次相聚。芍药赠别最早当用于男女恋人分别之约,唐人元稹《忆杨十二》“去时芍药才堪赠”却巧妙化用,表达对好友杨巨源的离别相思之情。更进一步,元氏在芍药赠离基础上翻出新意,樱桃花片、牡丹花片等均可作为赠别物象。《赠李十二牡丹花片因以饯行》送以牡丹花片,《折枝花赠行》“樱桃花下送君时,一寸春心逐折枝”,以樱桃枝花送别。折花(枝)寄托相思之意,源远流长,代有传承。陆凯《赠范晔》诗“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以折花寄赠慰问陇头人范晔,既表达自己思念故人之情,又激起对方思念家乡之意。范云《别诗》“折桂衡山北,摘兰沅水东。兰摘心焉寄,桂折意谁通”,无论折桂还是折兰,都是为了寄托心意,表达空间阻隔的相思之苦。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的折梅寄送、王维的《相思》采撷红豆等都是折花(枝)寄托相思的范例,早已脍炙人口。
古代士人僚吏、好友嘉宾,长亭饮饯、离夜叙情、马上相逢、别浦执手、客中送客,难以组织正规的祖饯仪式,也无法精心准备赠品。唯柳树插枝即活,遍植各地,就地取材,折柳寄情便成为最佳选择。
至于古人为什么以柳写别,学术界总结出许多理由来。有“柳”“留”谐音论,有《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影响论,有因柳车系死别而转喻生离论,有柳条入土即生代表生命意识论,有垂柳的形态风神合乎留客论,当然也包括乐府影响论与灞桥折柳赠别论。无论作何阐释,都可见中国古人重视离别、托物寄情的真挚情怀。
赠人以物不如赠人以言
送人以物固然可以有睹物思人的效果,然其深刻度相对于语言来说又逊一筹。古代士人甚至认为,富贵者赠人以财物,属庶人之交;仁者送人以言,属君子之别。《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拜见老子,临行之际,老子赠之以警语,告诫离人如何处世,为人应当从现实出发,不必拘泥于古训。《孔子家语·子路初见》载子路辞行孔子时,在赠车与赠言中选择后者。《荀子·大略》载晏子送曾子时赠之以言。
先秦诸子送人以言偏于理性,为离人分别之后直面社会、解决生活中大小杂务提供指导,这是留者对于离人前路艰辛、未来叵测的深切忧虑之情的理性表达。这些诫语与祖饯祝辞祈求路神保佑行人前途平安一样,是面向未来的。随着文人交游越来越广泛,同僚好友之间的分别,逐渐忽略祖道的烦琐仪式,也无须警示赠言的严肃架子,哲理性的话语与敬神的祈求转换为感性的分别倾诉,送别诗的诗性语言具备哲理语言的深刻度,富于更高的感染力。送别时的实物逐渐虚化,柳、酒、草、水、长亭、古道、别浦、灞桥、啼猿等成为送别诗意象,折柳寄情、长亭怨别、兰舟执手、千里相送等日渐成为送别诗描摹的经典动作。此情此景是在场的、当下的,而思念、劝慰、期待、祝福之情是面向未来的。
“于其将行也,则有饯送之礼。然饯人以物,不若饯人以文,送人以酒,不若送人以言。盖物之意有尽而文之意无尽,酒之味有穷而言之味无穷也”,一切活动都在为送别诗文作铺垫。中国古典送别文学源远流长,祖道活动时的祖饯祝辞、祖饯箴与宴会上所歌的《骊驹》,堪称送别诗的嚆矢;离别赋、送别词、赠序与送别诗在文体上互补相生;送别歌、送别图、踏歌舞等丰富送别诗的艺术表现形式,诗、乐、舞、书、画多位一体,共同组成中华民族独具特色的送别文化。冬奥会闭幕式引入现代化的声、光、电高科技手段,传统与现代结合,演绎经典,礼赞生命,折柳寄别情,一起向未来,将中华文化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世界面前,为折柳赠别赋予了更新的抒情方式。
(作者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桐城派《文选》评点研究”负责人、安庆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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