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察尼采哲学的生命发生学视角
2022年12月06日 09:25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2年12月6日第2545期 作者:赵卫国

  海德格尔将尼采解读为“最后的形而上学家”,认为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在尼采那里达到了其完成阶段。他在《哲学的终结和思的任务》中,主张理论性、解释性的哲学或形而上学要被思的活动或哲学活动(Philosophieren)所取代。然而,“最后的形而上学家”的帽子却被德里达送还给了海德格尔,而且很多后来试图超越海德格尔的思想家,不约而同地将尼采作为资源,认为尼采比海德格尔思想更“靠后”。那么,尼采何以具有这种面相?这促使我们重新思考一个理解尼采的新视角。我们不妨借鉴海德格尔描述“思”之实践的“存在发生学”,在实践哲学意义上,将尼采思想看作描述生命实践的“生命发生学”。这种发生学,要从“生命主体”的视角来领会和描述。以这样的视角重新审视尼采有如下优长。

  首先,有助于杜绝对尼采的思想再作任何“形而上学”的解读。尼采的思想常常被解读成生命、艺术、强力意志等各类形而上学,海德格尔就是其中代表之一。这些解读虽然承认尼采试图克服形而上学,摒弃传统柏拉图主义将感性世界与超感性世界割裂,以及由此形成的各种矛盾,肯定并描述唯一真实的世界,但他们之中有些或者是有意这样做,如海德格尔,他把尼采强行装进以“本质”“存在”“真理”“历史”“人类”为核心的传统形而上学结构之中,以凸显他自己思想的革命性;或者是由于解读者本人确实仍限于传统形而上学的思维框架,难以摆脱各种先验的、分析性的、结构化的、辩证的思维模式,带着这些解读框架,尼采必定退回到某种形而上学,尽管在有些方面与众不同,这样的解读低估了尼采的革命性。而从生命发生学视角可以看出,尼采哲学是一种实践哲学,它描述生命的直接性发生活动,颠覆了任何形式的二元结构,用各种发生学的同构关系代替思辨的辩证关系。这种不乏东方特色的思想,超出了西方传统主流思维模式,甚至现象学方法也不能达及。

  其次,以德里达、福柯、德勒兹等为代表的后现代思想家,明确褒扬尼采而贬抑海德格尔,就是为了借此发挥他们自认为超出海德格尔“在场”形而上学的维度和要素。正是这些,直接促发我们寻求审视尼采的新视角。他们确实不仅仅是为了指责海德格尔,而是代表着其后西方思想发展的逻辑进路,是对西方传统形而上学更为激烈而彻底的颠覆。鉴于此,他们借尼采这个批判的祖师爷说事就不足为奇。他们在各自的语境中,创造性地发挥了尼采思想的革命性因素,解构实践给看似山穷水尽的西方思想带来了新方法。然而,后现代解构运动过分的漫无边际和碎片化,使尼采失去了“稳定”的形象,变得不知所云。倘如能够充分吸纳和利用这些形形色色有价值的发挥,并将其收摄于生命发生学语境,那么尼采哲学就仍然是生命哲学,主体或人也没有完全死掉,只是“生命主体”的内涵及其“缘构成”,要在强力意志此消彼长的发生学境域和过程中,通过生命主体的切身感受,借用延异、寄生、差异、重复等一些新词来表达。这样的解读既契合了现代问题,又不至于过分远离尼采。

  再次,生命发生学视角中的“视角”本身就具有尼采特色。他本人在诸多场合提及“视角主义”,这不是在提倡一种简单的相对主义,认为每个人都有权坚持自己观察事物的角度。视角主义不是一种观点或主张,毋宁说,它可以上升到一种哲学方法论的高度。与胡塞尔一样,尼采也会主张哲学就是“唯我论”,只能做“我的哲学”,哲学就是要描述我可感、可知、可思议的真实世界,做哲学的第一要求是“诚实”。而柏拉图主义虚构的两个端项,超感世界的理念或共相与感官世界的主体或个体,貌似真实,实则是意识的抽象,并未真正触及我的生命感受。生命主体只能从它自己的视角,“全身心”体验生命的发生活动,体验强力意志的此消彼长。但这不意味着主观主义,反过来,强力意志不是一个抽象的普遍,而只能在生命主体的多元视角中被体察,生命主体不是唯我的抽象主体,而是强力意志斗争发生的客观场所。“一”本身就“是”在斗争中、在生成中分化了的“多”,普遍与个体、一元与多元在传统意义上是矛盾的,在发生学意义上则是同构的。

  最后,依视角而体察生命之发生,相较于传统形而上学的重要突破,就是对生成、流变或运动的直接把握。传统哲学并非不考察生成或运动,但生成通常要在存在的框架下思考,运动通常被归为某个不变实体的运动。德里达斥之为“在场”形而上学,可谓准确的概括,在场的东西意味着确定和可靠,其基础是统一和同一。人面对纷繁复杂的流变世界,总要将其纳入某种可控的稳固框架之中,化生成为存在,化差异为同一,理性、逻辑和道德都是重要的手段,这本身就是生存意志的要求。但任何固化终究违背生命之本质,强力意志不同于生存意志,说它无目的而只求增长和提高,实际上表达的是对生成和流变的肯定和渴望,对同一与存在的否定和抗拒。德里达语境中的“延异”,就是脱开存在与同一掌控的生成和差异本身,而在尼采语境中,生命本就如此。面对生命,提供解释框架的传统存在论无能为力,而强力意志借生命主体视角,则可以直接描述因生命力的差异和斗争而导致的生成和流变。这种意义上的发生学,便成为生命哲学唯一可能的形式,而且不可避免地上升到同一和差异、生成和存在这些哲学最基本的问题。

  尼采并不是张牙舞爪的狂人,也无意于装神弄鬼的玄学,骆驼、狮子最终要变成小孩,他的本意无非是:让生命自然而然地生长,让生命力自然而然地流动。而在现代资本和知识逻辑的双重支配下,生命力流动受到淤阻,或者说,以淤阻的形式狂奔,表现出来就是,现代人被困在各种系统之中,追求过度的人为的意义而不断内卷。一些学者试图把尼采解释为自然主义,甚至将其科学化,其大方向不可取,纯粹“自然”是否为真实的概念,都有待商榷。但如果将“自然主义”理解为对“太人性的”“泛人文主义”的批判和反省,让生命力自然流动就获得了当代意义,理性和逻辑造成的“人为”淤阻,每个现代人都实实在在地体验到了。体察生命的“流动”,而不是观察生命的本质,只能通过生命发生学的视角。尼采思想不必用光怪陆离的词汇来描述,它就是对真实生命发生活动的探究,但如果这种探究跳不出“哲学”或理论的窠臼,仍由静观、反思的主体超视角出发,那么尼采就和庄子一样,要么是狂人,要么是怪人,其思想要么只是怒吼狂吠,要么只是心灵鸡汤。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西部项目“尼采生命发生学视角中海德格尔存在发生学的限度”(20XZX014)阶段性成果) 

  (作者系陕西师范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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