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以前,人们通常将人的行动(action)与知觉(perception)看作两种完全不同的能力,主张知觉涉及从世界向心灵的输入过程,而行动则涉及从心灵向世界的输出过程。20世纪50年代以来,这种观点受到关于知觉的行为主义理论(Behaviorism)的挑战。行为主义主张,在知觉研究中,只有可观察的输入如作用于一个人身体的刺激,和可观察的输出如有机体的行为反应,才是对知觉的科学解释。在这个意义上,对知觉的解释不能再像传统哲学那样诉诸知觉对象、心灵事件或心理过程等内容,而是必须建立在物理刺激、行为反应的基础上。
在当代知觉研究中,哲学家进一步发掘知觉与身体运动之间的关系,并倾向于认为知觉与行动之间存在交互作用。按照这种理论思路,行动与知觉不再是相互独立的两个不同领域,也不只是仅存在一种互为因果的作用关系,而是属于一个相互重叠的功能系统。这种观点被称作具身化的认知(embodied cognition),而生成理论(enactive theory)就是其中之一。
生成理论主张,个人的知觉内容与其身体运动之间存在建构性的关联。更为恰当地说,人的知觉能力由感觉运动(sensorimotor)的知识所建构。相应地,那种把知觉与行动区分为输入和输出的简单理论图像理应受到摒弃。作为生成理论的代表人物,阿尔瓦·诺埃(Alva No?觕)指出:“知觉并非发生在我们身上的某种东西,或者是在我们之中的某种东西,而是我们在做的某种东西。想一下,一个盲人笃、笃地在一块混乱的空间附近摸索,靠触摸来感知那块儿地方。他并非一下子就能感知到,而是要花时间,借助于灵巧的探索和活动来感知。这就是,或至少应当是,我们对于感知是什么的范式。”“我们感知什么是由我们做什么(或者我们知道如何去做)来决定的;它由我们准备做什么来决定。为使我的表述精确,我说,我们实施(enact)我们的知觉经验,我们用行动将它们表现出来(we act it out)。”
阿尔瓦·诺埃以视觉为例来说明这种生成主义。他指出,有两种类型的失明。一种是由于感觉器官的损害或破坏所导致的功能性的失明。另一种则并非是由于感受性的缺乏,而是由于个体不能将感觉刺激与运动和思想的方式相结合造成的。诺埃称后者为经验性失明(experiential blindness)。“看”并非仅仅意味着有视觉,而且还得有以正确方式与身体技能相结合的视觉。如果不是这种情况,就会出现经验性失明的现象。举例来说,白内障手术能够帮助患者恢复视觉,但患者并不一定能在手术后就变得能看见。20世纪60年代,格里戈瑞(Gregory)和华莱士(Wallace)曾报道过一个白内障手术病例。病人的视线中有光线、运动、颜色,可是一切都混在一起,病人根本不能说明他看见了什么。诺埃认为,尽管病人有很多视觉印象,但没有获得视觉能力。正因如此,他们的视觉经验是混乱的,无法提供信息,以至于虽有视觉却不能理解。诺埃进而指出,对于正常的感知者来说,感觉(sensation)是与思考能力、运动能力联系在一起的。例如,当有人跟我们说话时,我们自然地将头扭过来;当一个球扔过来时,我们本能地进行躲避。感觉印象总是伴随自发的运动。经验性失明的案例表明,缺乏对感觉印象的感觉运动意义的理解,感觉印象就是无内容的,因而感觉运动是知觉得以成立的本质要素。
阿尔瓦·诺埃还列举了另外一类案例来支持他的生成主义观点。假定人的眼睛戴上能使光线扭曲或偏斜的棱镜,那么会出现什么情况?斯特拉顿(Stratton,1897)、科勒(Kohler,1951)和泰勒(Taylor,1962)都先后提供了类似的实验报告。事实证明,这种情况下也会出现经验性失明。在科勒的案例中,他报道了被实验者K的陈述:“我在注视时,我的头的每次扭动都会造成视觉领域内视觉对象难以想象的、特殊的变形。最熟悉的形式也似乎消解并以之前从未见过的方式被重建。有时候,某些形象的某些部分混合在一起,它们中间的间隙消失不见了;在另一些时候,它们又分开了,就好像故意要欺骗观察者一样……我感觉好像生活在一个天旋地转的世界里,房子向你压过来,道路鼓起来了,人则像胶状物。”在这种混乱的情形中,K没法看。虽然他睁开眼能获得各种感觉印象,但这些对他而言毫无意义。诺埃指出,知觉的基础建立在我们的生成性的、感觉运动的路径之上,它是关于运动方式导致刺激改变的隐性实践知识。当戴上变形镜时,运动与刺激之间的依存模式发生了改变,其结果不是能够以不同的方式去看,而是根本不能看。这一实验的后续报告则表明,一旦人习惯了这种运动与刺激之间的依存模式,就变得又能正常地去看了。诺埃认为,这是一个重要的现象,它有力地说明了这一事实,即知觉经验获取内容不过是感觉运动知识的一个结果。真正的知觉经验并不仅仅依存于刺激物的特征和性质,而且也依存于我们对感觉运动知识的操练。知觉者必须拥有并使用这种感觉运动知识,才能用感觉刺激建构其知觉经验。
迄今为止,对生成主义理论的一大挑战是米尔恩(Milner)和古德尔(Goodale)提出的关于视觉过程的双重系统模型(dual systems model(DSM)。根据这一模型理论,视觉意识和视觉运动控制分别由两个视觉分支系统在功能上和解剖学上所支持。这两个系统,一个是腹部信息处理流(ventral information processing stream),一个是背部信息处理流(dorsal information processing streams)。在米尔恩和古德尔提供的案例中,腹部信息处理流受到损害的病人,不能够认识三维空间物体的大小和形状,但能够精确地抓到那些三维空间物体。在基那路德(Jeannerode)和其他人的报道中,背部信息处理流受到损害的病人不能够准确地够着或抓住物体,但能够在视觉上认识物体的形状与大小。可以看到,背部信息处理流主要关系到人的视觉运动技能,但它只是视觉系统的分支之一。因此,人们有理由怀疑,尽管感觉运动与知觉经验之间存在关联,但前者在多大程度上能决定后者?此外,DSM的支持者还指出,视觉经验的内容并不被灵长类动物大脑当中的运动程序区域所使用,这似乎也再次表明了知觉经验与感觉运动之间的分离性。
对于上述挑战,诺埃也作出了回应。他认为,这种批评建立在对生成主义方法的误解之上。生成主义理论所强调的是知觉能力的获得在部分上离不开感觉运动知识,并不是主张知觉就是为行动或指导行动而存在的。即使一个人患有视觉共济失调症(不能准确拿东西),也并不意味着他就缺乏感觉运动知识。真正能够破坏生成主义观点的是这样一种主张,即知觉在缺乏身体技能和感觉运动知识的前提下存在。对于这样的反驳,诺埃将其概括为这样一个疑问:存在完全不动的、惰性的知觉者吗?诺埃首先指出,按照生成主义理论,身体瘫痪的人并不会因为缺乏身体机能或运动受限而被剥夺知觉,因为即使瘫痪,他们仍然拥有一定范围的身体运动技能,而且瘫痪也没有剥夺这个人对运动和感官刺激相互依赖方式的理解;至于那些完全丧失运动和感觉的四肢瘫痪者,他们仍然主动地活着,这意味着他们仍然要不断地将自身定位于与周遭世界乃至重力的关系之中。更进一步的经验证据表明,如果是完全瘫痪,甚至连眼珠也不会动的话,很可能会导致失明。这是因为,眼珠不动就会丧失接受能力,从而使视网膜上的视觉图像消退。
根据以上证据,诺埃试图表明,并不可能有一个完全不动的、惰性的知觉者。也就是说,在缺乏运动技能的情况下,必然会导致知觉的全面衰退乃至丧失。1991年,克勒(Jonathan Cole)提供的沃特曼(Ian Waterman)的例子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一个叫沃特曼的年轻人感染了一种病毒,导致全身性的神经疾病。虽然他的运动神经没有被疾病影响,但是他的脖子以下丧失了除疼痛和温度以外的所有知觉。特别是,他丧失了身体运动感觉和方位感,并因此而瘫痪。这表明了身体运动在知觉获得上发挥的关键作用,也从实践的角度为生成主义观点提供了支持。
(作者单位:天津外国语大学欧美文化哲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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