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象学视角看记忆的不同面向
2020年09月22日 09:05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9月22日第2016期 作者:马迎辉

  “记”与“忆”不同。“记”是记住,尽管过去,但未消失;“忆”是回想,将记住的重新唤起、拉到眼前。相较而言,“记”偏向意识状态,而“忆”则偏向意识活动。一般认为,与记住相对的是忘记,或者说失忆,过去的消失了。但忘记不是纯粹的无,该记住的没记住,这恰恰表明某物或某事曾经存在过。但与忘记相对的意识活动又是什么?

  忘却和压忆体现了存在的变异性

  作为意识活动,“忘”大致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经过努力,想起来了,“忘”被克服了,“遗忘”一词充分表达了这一含义,因“遗”而忆起,其实就是回忆;另一种是彻底的忘,怎么也想不起,在状态上,就是忘记,在意识活动上,一般说成回忆不能。笔者愿意将此意识现象更简洁地称为压忆。回忆遭到了挤压,变形了,特别别扭,肯定有什么,但不是这个,到底是什么?压忆不是忘记,忘记是这种活动的结果。一般来说,忘记没有主动意识,这种意识状态往往在回忆和压忆发生时才会被觉察到,在别人提醒时,才会说:“咦!我怎么忘了!”努力回忆了,但就是想不起来:“我确实忘记了。”总之,从意识状态看,记住和忘记相对;从意识活动看,回忆和压忆相对。

  记住意味着某物仍然以某种方式保留着,这是一种建构,表征着意识对流逝着的自身的维持。回忆也是一种建构,是对被记住的某物成功的反身提取。回忆是建立在记住之上的,预设了某物仍然在意识中。那么,忘记是否也是一种建构?意识如何建构自身的失去?流逝着的意识不能维持自身,这难道不是悖谬的吗?压忆呢?这种意识活动又建构了什么?还是说是某种建构的体现?

  记住、回忆和“忘”一直是现象学讨论的重要论题,因为这些问题与感知、想象一样涉及意识对存在的建构。感知指向当下存在,想象是一种拟当下的意识构造,而记住、回忆、忘记、压忆则标明了当下与过去之间的关联。这些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存在当然不止于当下,它在本性上意味着延续。相比而言,记住和回忆指明了存在的内在一致性,而忘记和压忆则体现了存在的变异性,存在可以以变异与扭曲的方式存在和当下显现。

  曾在为回忆奠定了基础

  记住本身无须通过意识回返指明来确证,因为回想起某事和这件事以某种方式存在不同。比如,我可以因为现在孤独而回忆起曾经与朋友在一起的日子,但“和朋友在一起”这件事并不是因为我现在孤独才在我的意识生活中保留着。实际上,无论我现在是否孤独,这件事总是在那里,等待被孤独的我或者沉浸在友情中的我重新唤起。被记住的事情的存在方式不同于其被唤起的方式,前者是存在性的,后者是认知性的。但有趣的是,二者之间毕竟有某种联系,回忆行为总是在当下境遇中被激发的,曾在的友情总是在当下的孤独或快乐中被唤起。

  胡塞尔早年就已将记住的基础刻画为滞留的双重意向性。我们的经历并未消失,而是依其显示以综合的方式流逝入意识的深处。流逝有两个方向,横向与现在显现交叠,这既解释了当下的孤独何以能关联起曾在的体验,也解释了当下的这种情绪何以被我们体验为孤独,这本身就是双向建制。纵向是曾在者本身的流逝样式,在流逝中不断根据当下的处境变异自身。比如,在与朋友的和睦共处中,曾在的友谊被加强了,而在与朋友的争吵中,曾在的友谊则获得了怀疑的色彩。在其流逝中规定着下一个现在处境的生成。

  从认知的角度讲,当下处境中的显现样式是我回返地揭示曾在者的契机。但如果局限在回忆角度,我们也只能说“有”这样的关联,如何“有”,这样的关联本身何以可能?这些都无法得到解决,甚至都无从提出,因为我们只是顺着眼前显现的关联回到某个相关的曾在者。现象学揭示的发生建构弥补了这些欠缺。当下处境是在意识流中被建构的。比如,某人一句就事论事的话冒犯了我,有可能是因为这句话本身对我曾在过,关联着我的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在当下发生时,这句话对我已有意义,也就是说,在胡塞尔的纵意向上的意义关联建构了我对现在说出这句话的人的不快。现在发生的因而本性上总已经是历史的了。在此意义上,回忆反倒是第二性的,因曾在建构了现在,我看似在现在回忆起某个确定的曾在。实际上,之所以“确定”,恰恰是因为这个曾在隐含地先行构建了现在,进而为回忆奠定了基础,如果单纯执着于实在的现在,我们根本无法揭示意识深层的建构机制。

  压忆源自压抑

  如何理解忘记?同样,从回忆角度说,忘记是指曾在者在意识的流逝中失去活力,无法被激活。但失去活力并不意味着消失,只是说其活力为零,但此物仍在,用胡塞尔的话说,以观念的方式存在,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人的见证可以激活我们的曾在。曾在总是在其显示方式中曾在,曾在能够被回忆,是因为其显现方式与现在的关联向我们显现了。但忘记本身与是否能被回忆起无关,笔者甚至怀疑,意识状态上的忘记是否真实存在。一则,不能将回忆不能等同于忘记,意识活动和意识状态不是同一个层次的范畴。在特定的条件下,比如只要与现在存在之间建立起足够丰富的显现关联,已经沉入意识深处并且失去活力的曾在是可以被唤起的,因为其依其自身的显现综合着在那里存在,有待被重新赋予灵魂。再则,失去活力实际上意味着曾在与当下显现之间的意向关联被中介化了。比如,一旦回到幼年成长的环境,成年人往往会表现出某些幼稚的行为,这是因为当下的显现直接激活了意识的深层沉淀,而这些深层积淀在个体的纵向体验中显然是被无限多的、庞杂的在世经验中介过的,在直接关联呈现之前,在意识状态上,这些积淀就是被忘记的。

  值得注意的是,从意识活动看,可以说我现在正在回忆,就像我现在正在感知或想象一样,但我却不能说我正在遗忘。我正遗忘与某人的友谊,这恰恰是记得。遗忘意为失去,经典现象学的显现与显现者的相关性对此不适用。因为遗忘活动本身是不能被明见地意识到的,被遗忘之物据此似乎也无法在其显示方式中被给予。

  但在显现者那里,遗忘确实存在,我们有太多无法回忆起的事情,否则也就无须谈论回忆了。有人告诉我,我曾经说过什么,他见证了,但我就是回忆不起来。压忆,这一悖谬事态因而意味着,尽管有“遗”留,但其所承载的意向关联却无法发生效力。这种意向关联,即横意向性,始终无法与纵向体验发生连接,回返的目光只能循着现成在手的显现关联回溯寻找,但搁浅了、岔开了甚至被挤压了,无法再深入一步。从回溯活动看,回忆不能体现为当下与过去在显现关联上的不相合,而从发生建构看,回忆不能则展现为纵向的意义关联内部的自身抑制。因而,压忆不是回忆在力量上的无力,而是体现出了深层意识建构中的困境,它具体体现为纵意向中隐含的内在压抑,以及作为压抑之结果的对横意向的建构的失效。实际上,主体回溯寻视的无效就是这种内在抑制和建构失效的体现。有趣的是,需要回忆,这本身一开始就意味着对确定意义的先行建构的失效,我没有或者根本没有能力对别人告诉我的这件事赋予意义,因为我被抑制了,被困死了。

  概括一下,遗忘和回忆都建立在记住之上,记住本身的建构是决定性的,暂时的遗忘源自记住的意义综合中发生的替代和中介化。回忆,就是消除替代或者越过中介,重新找回相即的深层的意义建构,而回忆不能,也就是压忆的现象要复杂得多。一方面,它展现为回忆者在与当下显现直接关联着的横意向性上的盲目寻视,无法重建整体的意向关联;另一方面,从发生建构上看,它体现为意识深层建构中普遍存在的自身压抑,寻视之所以盲目,是因为深层的自身压抑。压忆根源于压抑。

  胡塞尔不否认压抑的普遍存在,他甚至认为在人的本性中同样存在这样的自我否定,但这些最终是可以在幸福感中逐渐被消除的。弗洛伊德更为激进,他甚至指出,存在本身就是压抑与抵抗的结果。从心理分析的视角看,意识的流逝综合,无论是横向的,还是纵向的,都只是抵抗和压抑的生成物,回忆、忘却、压忆也只是压抑与抵抗的某种形式的变奏而已。这是一种比现象学的发生建构更为彻底的建构方式,主体的目光由此不再游走在作为意识状态和活动的记住、回忆以及忘记、压忆之间,而是直接来到了忘记和压忆的起源处。

  从双重意向性的观点看,记住、能回忆的,都已经是观念化的了,已经向共同体敞开了,因为纵向体验承载的是个体的习性和共同体的历史性,在此意义上,暂时的遗忘也只能是主体在观念世界中的自我调适,又有谁能遗忘他的在世存在?至多是遮蔽,最终有待在良知中呈现而已。回到一个经典的哲学问题:何谓个体性,什么是本己的存在?现在看来,我们似乎不得不承认,相比记住和回忆,忘记、压忆更能体现个体性和本己性,因中介化而失根、放逐自身,因意向的替代而无从寻觅,在这些对普遍性和共同性的“否定”中,人格的特异性才真正获得了展示自身的可能。

  (作者单位:浙江大学现象学与心性思想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张月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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