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玄学的诠释学结构及限度
2020年06月09日 09:0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6月9日第1943期 作者:刘飞飞

  魏晋玄学家多通过解释经典来表达新思想。笔者曾指出,魏晋玄学首先作为诠释学而存在。诠释学并非玄学的某种面向,而是玄学的底色。学界对魏晋经典解释史多有梳理,王弼的“得意忘言”、郭象的“辨名析理”与“寄言出意”等方法都在此观照下得到了相当深刻的挖掘。但是对于方法的分析很容易滑向对玄学家思想本身的讨论,这使得“诠释学问题”和哲学史、思想史无异了。诚然,玄学家对经典不无新解,但内容是通过行为被给予的,因而考察解释行为本身如何可能更为根本。把视线从“内容”转向“行为”,意味着考察的着眼点在于此时期的种种关乎经典解释的“现象”。它看似与经典内容、玄学命题缺少关涉,实则开启着魏晋士人思想取向的新的可能性。这样的考察将首先回答以下两个关键性的问题:玄学家为何要通过为经典作注来阐发己意?玄学为何较之于汉代思想有着重大不同?

  遵从“得意忘象、得象忘言”的理路直面经典

  相比于汉代经学家对文字、音韵、训诂的投入,玄学家更关注义理本身。例如,何晏、王弼对“性与天道”“圣人与情”等话题新见迭出。何晏曾赞叹王弼曰:“若斯人,可与论天人之际矣!”二人思想虽不无分歧,但都表现出对义理的深切关怀。何晏在《论语集解·序》中所谓“今集诸家之善者,记其姓名,有不安者,颇为改易”表明,何晏对《论语》的“集解”是一个对诸家异说修正、改动的过程,这建立在何晏本人已对经典义理有所把握的基础之上。魏晋士人不满足于借助前人的解读来阅读经典,而是直接从经典出发改易甚至批判前人的解释。这一现象在王弼身上有着更为直接的体现。王弼对汉代象数易学多有批评,他说:“互体不足,遂及卦变;变又不足,推致五行。一失其原,巧愈弥甚。纵复或值,而义无所取。”在王弼看来,汉易的种种方法非但不是通向真理的“脚手架”,而且失掉了圣人之意。因而,扫除烦琐的注经方法、遵从“得意忘象、得象忘言”的理路直面经典,才是把握圣人之意的正途。在此可以看出,何晏、王弼表现出一种直面经典的特点,并且都对自己阅读、阐释经典表现出相当的自信。

  汤用彤曾指出,在世界范围内普遍存在着“反求圣经”的现象:“大凡世界圣教演进,如至于繁琐失真,则常生复古之要求。耶稣新教,倡言反求圣经(return to the Bible)。佛教经量部称以庆喜(阿难)为师。均斥后世经师失教祖之原旨,而重寻求其最初之根据也。夫不囿于成说,自由之解释乃可以兴。思想自由,则离拘守经师而进入启明时代矣。”一般来说,“反求圣经”是一种宗教现象,由于历代经师的“转述”容易导致教义逐渐走向烦琐或产生歧义,因而人们希望直接听从某个圣人的教诲。“反求圣经”的人所获得的自由是指摆脱了经师的成说,读者们平等地面对经典。但也应该看到,“反求圣经”的人虽然摆脱了经师的束缚,却无法拒绝作者始终在场,因为他们希望得到圣经作者的原意。

  相比于以上所论,玄学家面对的情况有些复杂。第一,何晏、王弼的确是在反求儒家的诸种经典(《论语》《周易》)。这与世界范围内佛教、基督教的“反求圣经”似无二致。但是,能不能直接称此为“宗教现象”还值得讨论。第二,玄学家解释的经典不限于儒家,王弼注《老子》、郭象注《庄子》都超出了儒家的范围。两汉以来,虽也有数种《老子》的注本,但远未达到烦琐失真、以至于“反求”的必要。而《庄子》的情形更为惨淡,清人洪亮吉说:“《庄子》一书,秦汉以来皆不甚称引。但自三国时何晏、阮籍、嵇康出,而书始盛行。”可见,玄学家解释道家经典并非一种“反求圣经”现象。

  问题意识源于自身处境的缺失感

  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在于它有超出具体时代的价值、意义。它时常以不同的方式回答某个时代的问题。但经典的意义并非自在地显现,而是有待读者对它的“提问”,亦即人们希望在经典中寻求某个问题的答案。当代诠释学认为,“问题意识”来自于对自身处境的反思,即只有意识到自身处境的局限或缺失,才能够提出问题。如此看来,如果说玄学家解释儒家经典是由于不满汉代经学的烦琐,那么他们解释道家经典应是出于一种自身处境的缺失感。

  王弼在解释《老子》时屡屡强调无为,倡言“不言之教”;郭象解释《庄子》时表达了“圣人常游外以弘内”“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的“内圣外王”的思想。可见,“性情修养”是魏晋玄学的热点话题。王弼、郭象都希望在老庄的著作中获得“何为理想人格”的答案。何晏注释的《老子》虽然没有被保留下来,但他的“圣人无情”之论已然说明他也是“性情修养”话题的热衷者。嵇康没有对经典作过解释,但深谙儒家礼教的他却明言“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他所服膺的,正是老庄思想中的旷达之风。可以说,道家经典之于玄学家,是寻求“何为理想人格”之答案的资源。

  但奇怪的是,从道家经典中解读出的理想人格却未被玄学家归于老庄,而是归于孔子。王弼指出,作为圣人的孔子“体无”,行不言之教,而老子“言必及有”,境界不及孔子;郭象虽肯定庄子“可谓知本矣”,但认为与孔子相比,庄子“未始藏其狂言”。理想人格是玄学家与经典文本对话的产物,亦即理想人格是玄学家在阅读、解释经典时被构成的意义。但无论是王弼还是郭象,都明显地区分了“经典的意义”与“作者的思想”。因而老庄本人并没有因为其著作生发的意义高深而被称为圣人。

  超越“作者—读者”阅读机制

  思想史家昆廷·斯金纳(Quentin Skinner)在《谈文本的解释》中说:“我认为解释的词汇不应当只是传统的有关意义(meaning)的词汇,而是至少也要以同样的程度关注语言的第二个维度(即行动)。”这里的“行动”,用斯金纳的话来说即“what he is doing”。一言以蔽之,斯金纳区分了文本的意义(meaning)与作者的意图(intention)。斯金纳的论述在一定程度上和玄学家的区分是相合的,但也有微妙的不同。

  斯金纳的说法意味着,在阅读文本时,作者始终在场,亦即读者永远不要忘记:我们是在读某个人的著作。这一阅读机制比较契合玄学家对儒家经典的解释。因为儒家经典被认为是圣人所作,承载着圣人之意。圣人是人们在阅读儒家经典时无法被还原掉、无法拒绝的存在者。所以对儒家经典的阅读终归是对某个人(圣人)的服从,即使世人的解读异说丛生,也仍然存在着共同的预期:探求圣人之意。解释儒家经典的玄学家们也不例外。但作为诠释学的玄学在另一方面又超出了上述阅读机制,这便表现在玄学家对道家经典的解释上。

  从王弼比较孔老、郭象比较孔庄的行为可以看出,玄学家在解释道家经典时,不仅保持了作者的在场,而且将圣人也纳入这场意义构成机制中。这就形成了“圣人—作者—读者”的三重意义结构。在这一结构中,作为作者的老庄形象是被王弼、郭象所重构的。我们很容易发现,王弼、郭象都对老庄的表达方式格外在意,而对表达方式的把握必须基于对文本总体的反思。圣人的形象也是由玄学家塑造的,其基本素材便是解释经典时所生发的新义。概言之,王弼、郭象把自己别出心裁的创见附于圣人之身,打造了一个自我心目中的完满形象。而实际的情形是,他们的新义往往基于他们在解释经典前对性情、人格、生死、自由等哲学问题的预先深思。预先的思考是他们解释经典的前见。结果却是,敢于暴露前见、阐发新义的玄学家将自己的思想成果和盘交给了圣人。因而在“圣人—作者—读者”的三重结构中,虽然读者亲力亲为地参与了意义的构成,但作为读者的玄学家自觉地消解了自我的地位,他似乎只在冷眼旁观“圣人—作者”一比高下。不可否认,魏晋玄学提出并解答了许多颇有深度的哲学问题,它把人的思想意识、精神境界都带到一个更高的层次。但同样需指出,如果解释经典的最终归宿不是揭示、阐扬真理,而是还原到作者乃至圣人,那么相应的诠释学仍有待它的继续转型,因为它不能确保解释者挺立地表达其自身。

  魏晋玄学只是中国传统学术思想体系中的一段,但它的诠释学底色颇能反映其时士人获得了多大程度的自我觉醒。将玄学的研究调整到诠释学的维度,不仅有助于我们重新审视过往的论题、结论,而且可以为中国经典诠释传统的现代转型提供反思的资源和契机,进而避免对西方诠释学理论的照搬,实现中国学术对诠释学理论的自我主张。

  (作者单位: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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