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雅斯贝尔斯那里，哲学信仰是哲学思维者命定的基本现实，是一切纯粹的哲学思维实践不可或缺的起源。作为形而上学的哲学信仰，既不是源于纯粹天启的“神秘制造者”，亦非宗教或神学的替代物。投身于现实世界里的人应从哲学信仰开始，持续地经验和拥抱现实的洪流，执着于探寻一条通往“超越存在的现实”之路。哲学信仰不是一套精巧的知识系统，而是从事哲学思维者难以跳脱的“存在确信”，是一场华丽炫目的“理智冒险”。“思想之所以有意义，完全是由于它具有阐明、引致可能的作用，由于它具有内心行为的特质，由于它具有涌动不息的召唤现实的魔力。”按照雅斯贝尔斯的理解，对于哲学信仰来说，思想是一条联结晦暗的起源和明晰现实的通道，它存在的意义毫不在于它本身。

　　雅斯贝尔斯一再强调，哲学信仰是人的私人生活的内核，忠实的哲学信从者应从非哲学的空洞思维和单纯的内在存在中挣脱出来，把关注的目光投向真正的生存，用坚定的哲学信仰去捍卫和巩固哲学的根基。“信仰的基本问题从来不在于信仰物的表象，而在于信仰物的现实。正如世界的现实需通过感官才能把握一样，超越的现实唯有通过信仰才能达至。”现实是一种当下的存在，人必须经由自身的独特现实来经验和认知它，而唯有通过有信仰的直觉和经验才能最终把控超越现实的复杂性。

　　哲学信仰与世界里的事情须臾不可分离，它自觉地委身于“现实的激流”，尽一切努力去担负和托举当下现在的意义。哲学信仰倚重的是一种高傲的人生姿态，这种姿态并不渴盼死亡，而是把死亡视作一股浸润到当下现实之中的势力而泰然面对。“如果说从事哲学思维意味着学会死亡，这并不是说我因想到死亡而恐惧，因恐惧而丧失当前现在。我依照超越存在的尺度一刻不停地投身于实践，进而使当前现在对我来说更为澄澈而鲜明。”哲学信仰内蕴着理性，在理性的保障和观照之下，生存持续地朝向超越者，不再任意妄为，并最终捕获对自身存在和超越者的确信。诚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雅斯贝尔斯哲学信仰的独特之处在于，它通过至大无外的大全的根本知识，把不可深描的非对象性信仰真理用哲学的方式呈现给人的有限思维。

　　纯粹的内在尽管也拥有短时的能量，具有平庸直白的知识所生发的一抹微光，但终究缺少一种忠实的绝对性，未能达至本真意义上的当下呈现。信仰的本质是凸显“人之为人的特权”。“凡没有超越性的东西，就丧失一切意义和价值；它仅只把时间混过而已，对它自身根本不自觉，或者自觉其等于零。”失却了超越性，人终将被时间劫掠一空，化作“一无所有”。

　　在生存哲学中安顿好哲学信仰之后，雅斯贝尔斯开始思考“人的可能性”问题，并将确立“完整人”的形象作为哲学探索的终极目标。在他看来，人具有丰富的多面性，只有哲学才能整全地捕获人的完整统一形象的复杂性。在雅斯贝尔斯看来，形象至多是历史性生存的一个面相，而绝非生存自身，任何对完满人生形象的构想都注定是残缺不全的，也是不可能整全地实现的。“必须承认，理想导引着我们人生的航程，但它并不就是我们可以永久停靠的休憩之所。”一切理想最终都必将融化于至大无外的大全之中。生存哲学的基本追求就在于超越理想层面而召唤大全这一恒常的现实，正是大全使我们能更敏锐而清晰地意识到我们自己的充盈的可能性。对大全的觉知和思维扩展了我们的边界，使我们的灵魂处于敞开状态，从而能更为敏感、纯粹地觉察本原。“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不仅在于他的可以自由把控的理想，而首先在于他的无可穷尽的任务，经由对任务的完成，他将持续地朝向他之所自出和他之将返归的本原。”在雅斯贝尔斯那里，“完整人”是一种与人的充盈的可能性密切相关联的理想，是主观性与客观性的统一。人的实存、意识和精神共同参与型构了人的本质，其中任何一种样式的缺场都将导致人的本质的退隐和枯萎。人的身上伏藏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无边广大的东西”，这种东西浸润于大全的一切样式之中。

　　经验大全，是刺破人的世界的第一个步骤，经由这个步骤，我被导向一个玄远迷离的大全的空间。人向大全的空间敞开自我，聆听超越者的忘我召唤，人的命运滑向两种可能性：要么坠入无可名状的深深的寂寥和虚无，人只能借由人自身而成为其“可能之所是”；要么经由对大全的体验，一切实存都从起源上朝向人，人自身变成“被赠与给我的我”。总之，按照雅斯贝尔斯的设想，在突入大全的空间之后，人要么在自我的遗忘和信仰的荒芜之中经验到虚无，要么在熬过一团漆黑的虚无之后，在人之被赠与中经验到大全的充盈。

　　“在我们的根源里我们曾参与并见证万物的本原，只是在人的世界里我们又把那个本原遗忘了。”从事哲学思维活动的核心追求即在于，唤醒并引导人们穿越“信仰的荒芜”，走出“自我遗忘”的颓废状态，直面真正的超越——大全。生存哲学给了哲学信仰一个妥适而实存的安放，为人的“真正的自我复归”提供了可能。面对着虚无的威胁，人应该在敞开着的大全里实现他自身，经验出之于本原的充盈，尽一切努力去避免被一片片削入虚无的命运。

　　（作者单位：洛阳师范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