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在其《规训与惩罚》中详尽讨论了边沁的圆形监狱设想。圆形监狱由中心的瞭望塔和四周的环形建筑所构成。环形建筑被分割为许多小的囚室,每个囚室都贯穿建筑的横截面,光线从外面照亮整个囚室,这使得监视者从中心的瞭望塔上可以观察到囚室的每个角落。按照福柯的理解,圆形监狱首先是一种视觉装置。普通监狱倾向于对光线进行剥夺,圆形监狱则通过彻底的暴露来实现其功能。作为视觉装置,圆形监狱打破了“能看”和“可见”的二元统一体:瞭望塔上的监视者“能看”但不“可见”,囚室内的被囚禁者“可见”但不“能看”。囚犯并不知道此刻是否真的有监视者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这使得即便监视处于断断续续的状态,也足以产生持续的威慑性效果。
在福柯那里,除了作为视觉装置,圆形监狱本身还是一种空间装置。圆形监狱的空间形态规定了中心瞭望塔与四周环形建筑的不同位置。环形建筑中的各个囚室如同一个个舞台,而中心瞭望塔上的“观众”则高高在上地俯视一切。在这里,位置优先于主体。换言之,圆形监狱提供的是一系列结构上的空位,主体可以通过占据空位而行使其结构性功能。对于福柯来说,空间中的权力关系是非主体性的,它只提供一些位置,任何占有这一位置的主体自然就拥有了位置所赋予的权力。权力不是天然地属于某个主体,而是所有主体都处于这一权力场域之中,谁都可能成为支配者或被支配者。通过将权力赋予特定的空间结构而非特定的主体,圆形监狱实现了权力运作的自动化和非个性化。
福柯的好友、法国哲学家吉尔·德勒兹在阐释福柯的全景敞视理论时建议,我们应该在具体和抽象两个层面上来理解圆形监狱。圆形监狱首先是一种特定的权力实践,这种权力实践可以与医院、学校、军营、工厂中的权力实践相提并论。除此之外,圆形监狱还应被视为一种图式,其所代表的全景敞视装置在社会场域中不断延展,成为现代社会权力运作的一个样板。福柯以此阐明了自己的权力观念:权力并非是一种静态的占有或身份,而是一种动态的调度、技术和运作。在德勒兹看来,福柯对于圆形监狱的分析,为我们理解整个现代社会的权力运作路线提供了模型。以圆形监狱为代表的全景敞视装置确立了一种特定的关系网络,权力在其中匿名而自动地发挥其效用。
斯洛文尼亚理论家斯拉沃热·齐泽克则通过对拉康理论的阐述,为我们理解福柯的全景敞视理论提供了另外一种思路。齐泽克认为,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不同于福柯的主体观念。福柯所理解的主体总是处在某个特定位置的主体,而拉康所理解的主体则是永远处在分裂中的主体。如果我们从拉康的主体观念出发,就会发现全景敞视装置中监视者与被监视者的关系变得更加复杂。全景敞视装置构成了一个结构单元,然而整个社会系统显然不只由某个单一的结构单元构成,而是由一系列结构单元相互叠加组成的复合体。因此圆形监狱应被设想为一种层级装置。无数个结构单元叠加在一起构成了整个社会系统,主体通过接受社会的符号委任而融入其中。在此过程中,一个主体完全可以通过占有不同的结构性位置,而同时扮演监视者和被监视者两个不同角色。一个被监视者在另外一个层级的全景敞视结构中完全可以处在一个监视者的位置。也正是由于被监视者常常同时也扮演着监视者的角色,权力的触角才得以贯穿整个社会系统。
按照拉康对于主体的理解,被监视者不仅可以在层级化的全景敞视装置中承担起监视者的职责,与此同时,作为分裂的主体,被监视者还可以同时承担起自我监视的职责,成为自身行为的监视者。在这一意义上,圆形监狱不仅是一种层级装置,同时也是一种精神装置。全景敞视装置在此代表了主体精神结构内部的压抑机制。福柯曾提及,在一些圆形监狱的瞭望塔上会写上这样的文字:上帝凝视着你们。这使得瞭望塔上的监视者占有了上帝般的位置:监视者是至善的,全知全能的,而被监视者则是有罪的,需要不断忏悔的。主体的精神世界本身形成了一种类似于圆形监狱的内在结构,主体的欲望完全暴露在大他者(the big Other)的持续凝视之下,这使得主体不断对自身行为进行监视与改造。
全景敞视装置由此成为拉康所说的主体的内在分裂的形象演示。监视者的位置在主体精神结构中是一个他者性的位置,同时也是一种异化性的力量。每一个主体都处在大他者无所不在的凝视之下。而悖论性的是,在全景敞视装置中,恰恰是主体自身成为了大他者的代理。齐泽克称之为主体的内在超越:主体同时处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位置。主体从大他者的位置观察自身,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审视。主体的内在分裂将主体自身变成了自己的监视者。因此,虽然如拉康和齐泽克一再强调的,大他者事实上并不存在,但却不影响其发挥效用,它依然可以有效地规范和支配着我们的生活。而主体在社会场域中的表演也因此具有了双重性,既表演给大他者,也表演给主体自身。
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给我们带来的启示在于:圆形监狱不仅构成了一种视觉装置和空间装置,同时还存在着外化和内化的双重趋向。一方面,圆形监狱可以向外扩展为一种层级装置,经过层级化的不断叠加,最终形成了规训式的社会场域。另一方面,圆形监狱可以向内投射为一种精神装置,通过分裂化的主体的自我监视,最终形成了规训式的主体人格。彼此监视与自我监视相互交织,规训式的社会场域与规训式的主体人格互为因果,在此基础上,整个社会无论是在宏观上还是在微观上都实现了彻底的规训化。经由全景敞视装置在所有社会层级乃至主体自身精神结构之中的普遍投射,社会机体的每一个细胞最终都笼罩在权力之眼的持续凝视之下。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传媒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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