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便”与“权变”两个概念常常以并列结构的形式使用;在释义上也往往有着互通之处。但是,如果将二者纳入佛儒的思想体系之中来看的话,其指归、内容乃至形式都不尽相同,不可不辨。
就方法论而言,佛家多讲“方便”,借以“开方便门,示真实相”;儒家多讲“权变”,认为“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方便”与“权变”,都体现出通达目标的方法或过程的灵活性要求。两个概念常常以并列结构的形式使用,如“行权方便”“权宜方便”等;在释义上也往往有着互通之处,如“方便”亦称“善权”,乃通权之智。但是,如果将二者纳入佛儒的思想体系之中来看的话,其指归、内容乃至形式都不尽相同,不可不辨。
佛与人:“方便”与“权变”的不同指归
梁漱溟在《儒佛异同论》中说:“儒家从不离开人来说话,其立脚点是人的立脚点,说来说去总还归结到人身上,不在其外。佛家反之,他站在远高于人的立场,总是超开来说话,更不复归到人身上——归结到佛。前者属世间法,后者则出世间法,其不同彰彰也。”梁漱溟拎出“佛”与“人”这两个不同落脚点作为佛儒之异的关捩,深得佛儒分野之要领。而作为方法论的“方便”与“权变”,即佛儒为实现各自落脚点做出的不同选择,分别以达到“佛”与“人”的不同目标为各自指归。
佛与人并非截然二分,佛超越人,但不离人。人生于世,要处理各种人生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与自身的关系。梁氏所说的“佛”与“人”即某种人生关系的理想状态。具体来说,处理人与自身的关系主要在于使自己的境界得到提升,其理想状态为“觉”;而处理人与社会的关系主要在于人与人的等级定位和调适合作,其理想状态为“和”。
“觉”需开悟,悟则成佛。佛家所行种种“方便”,便是为了处理好人与自身的关系,使人开悟成佛。恰如《法华经》中佛陀所说,诸佛“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以无数方便、种种因缘、譬喻言辞演说诸法”,这一切所作所为,“常为一事,唯以佛之知见示悟众生”。“和”需秩序,有秩序才能将不同的个体协调成和谐的整体。儒家讲“礼”,设置种种规则来整顿人间的秩序。“礼”的条目很多,“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为维持社会秩序提供了指导性原则。但这些并不能涵盖丰富多变的社会生活的全部,还需要其他灵活性的手段加以补充,于是有了“权”。如“男女授受不亲”,是原则性的“礼”,但在“嫂溺”的紧急情况下,这一原则便失去了解决现实问题的有效性,从而需要叔“援之以手”的灵活性“权变”来调和。
可见,“方便”实现的是个人精神上的自我超越,指向的是个人的精神世界;而“权变”实现的是社会秩序的有效维持,指向的是现实世界。
虚与实:“方便”与“权变”的内容差异
“方便”与“权变”最终指归的不同,决定了各自内容上虚与实的差异。《金刚经》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在佛家看来,世间所有相,都是假合变幻、虚而不实的。凡人要成佛,需透过世间假相把握事物的本真面目,得第一义谛。诸佛所施种种“方便”,虽然最终是为了导向实相,但就其本身而言,亦是因缘生法,只是用作登岸之筏、见月之指,属世间相,同样虚而不实。《法华经》的“火宅四车”之喻,可以证见佛家所行“方便”为虚。经中设喻,说舍宅起火,长者根据诸子各自喜好,以羊车、鹿车、牛车为引,诱导诸子安隐走出火宅。但当诸子向长者讨要先前所许羊车、鹿车、牛车时,长者并未如实兑现,而是给予诸子七宝大车。佛陀评说长者此种行为“无虚妄之咎”,从侧面说明了长者所设羊车、鹿车、牛车等“方便”本身是虚妄的。
而“权变”是根据多变的现实社会生活作出的调整,它的内容本身即解决某一现实问题的实实在在的结果。这里同样以《孟子》中“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权也”为例来说明。“男女授受不亲”是世人需要共同遵守的社会行为规范,叔嫂之间亦不能例外。但当嫂嫂溺水,生命受到威胁时,小叔却“援之以手”。小叔的这一“权变”行为,并不是为了曲折维护“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则要求,而是切实解决突发问题的最佳举措。汉儒评之为“反经合道”,认为这一行为虽然违反了社会礼仪制度,却符合更高的宇宙本体之道。宋儒则提出“权便是经”,认为“权”是“经所不及者”,“嫂溺,援之以手”同样可以作为一种社会行为规范。不管“权变”是“反经合道”抑或本身即经,都明确地表明,它的内容不仅有效地解决了社会现实问题,维护了社会秩序,并且自身也可能超越手段而成为原则之一,是实而不虚的。
多与一:“方便”与“权变”的形式取向
内容决定形式,“方便”与“权变”内容上的虚实差异,使二者呈现出多样性与单一性的不同形式取向。
“方便”虚而不实,故变动不居。据《坛经》所言,“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并且世人“佛性本无差别”,“只缘心迷,不能自悟,须假大善知识,示导见性”。“示导”即具“方便”意。虽然世人佛性无差别,也都具备菩提般若之智,但他们根有利钝,智有深浅,迷悟不同,所以大善知识对之不能一概而论,所行“示导”也不能千篇一律。而要“随方解缚”,视不同的人行不同的“方便”。所谓目标虽一,而道路千条。即使面对同一个问题,佛家的回答也不尽相同。如“如何是佛法大意”这一提问,各个禅师给出了不同的答案,有“黄河无滴水,华岳总平治”(《景德传灯录》),“千日斫柴一夜烧”(《建中靖国续灯录》),“善狗带牌”(《嘉泰普灯录》),“闪烁乌飞急,奔腾兔走频”(《五灯会元》)等,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从中可以见出,因缘而生的“方便”,如梦幻泡影,千姿百态,具有丰富的多样性表现。
“权变”实而不虚,则舍此无他。权,本意是秤锤。《广雅·释器》曰:“秤谓之衡,锤谓之权。”《广韵》对之亦有“称锤也”的解释。宋儒程颐在解读儒家经典时认为:“‘权’与权衡之权同,秤物而知其轻重者也。”由此看来,“权变”即称锤随物之轻重而移动变化。引申来说,便有因时因事灵活变通之意。权用以知轻重,则不管事物如何变化,其结果的呈现必然是明确而单一的,不可能有两种或两种以上的答案出现。作为引申义的儒家“权变”亦是如此。当现实发生改变,相应的行为措施也要随之作出调整,以使社会秩序处于一种动态的平衡之中。其中关系到利害的权衡——“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是取得最佳结果的选择原则。这一结果的呈现同样是明确而单一的,不能模棱两可。即如《论语》所说,当“邦有道”时,君子最佳的选择是见、仕、谷,即积极入世,为官领俸;当“邦无道”时,君子的最佳选择是“卷而怀之”,以免于耻。
综上可知,“方便”与“权变”貌同实异,予以辨析,对人们准确而深入地理解佛儒二家的思想来说是必要的。
(作者单位: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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