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丹青提出的语言库藏类型学，是近年来语言类型学的一个新的分支和学派。语言库藏类型学在以跨语言比较为基础、关注语言共性的同时，更加关心语言形式和意义的复杂关系。语言库藏类型学注重语言库藏和语义范畴的双向制约，尤其关注形式手段对语义范畴的制约。所谓语言库藏，是指特定语言系统或某一层级子系统所拥有的语言手段的总和，如语音、音系、形态、词库和句法手段等。人类语言的库藏是有限的，而表达意义的需求是无限的，所以不同意义在获得语言形式的能力上存在差异，有的意义优先获得形式手段表现，进入语言库藏，有的则不然。比如在语言“数”范畴中，复数要比双数、三数优先获得语言表达形式。同时，特定语言形式的扩展能力在不同语言中可能不同，如普米语的趋向范畴不仅可以表示趋向，还可以兼表完成体和命令式等语法意义。

　　考察具体语言库藏中所拥有的手段及其语法属性，特别是哪些范畴在语言形式中成为显赫范畴并扩展至其他范畴，是库藏类型学的主要研究内容。显赫范畴是库藏类型学的核心概念之一，指一种语言中既凸显又强势的范畴。刘丹青认为显赫范畴有如下特点：通常由语法化程度高或功能强大的手段表达；具有很强的功能扩展性，能表达与原型范畴相关而又不同的范畴；在其语言形式表达的语义中处于原型或核心地位；形式手段具有强能产性、使用强制性和多样句法分布等特点；在心理层面易被激活，使用频率高。上述特点主要是针对显赫范畴的语法层面而言。为兼顾语言其他层面，刘丹青后来又进一步概括了显赫范畴的三点特征：使用频率高，得到显著表征，使用时受限少；拥有自身范畴或自身层级以外的扩展功能；在心理层面容易感知和激活。他认为具有扩展功能“是显赫范畴的核心特征和主要显赫效应”。库藏类型学认为，不同语言的显赫范畴体现了语言个性，同时也造成了跨语言形义对应关系的复杂性。导致显赫范畴扩张的动因是语言库藏的物尽其用原则。物尽其用原则主要体现在两个层面：一是一般库藏层面，充分利用语言库藏中的语法手段，淘汰不必要的手段以减少库藏总量；二是显赫范畴层面，充分利用容易激活、可及性强的显赫范畴，以减少调用语言库藏手段的认知负担。后者正是显赫范畴扩展的原因。以“时”范畴为例，跨语言研究显示，很多语言不存在“时”的语法范畴。但无时态的语言，常常可以通过借用其他范畴来表达时范畴，比如普米语利用趋向范畴，普通话利用体标记等。

　　语言库藏的显赫范畴不会无限制扩展下去，语言表达的区别性会制约其过度扩展，于是就会发生裂变。裂变是指一个语素的多种功能，由于语音、语义或语法等原因，在母语人的语感中彼此无法建立关联，被视为完全不同的语言单位。如吴语中白读的“许”发展出处所后置词、处所指示词、基本指示词、体标记、语气词和表量语素等多种功能，在语音层面表现为不同读音。在当地人的语感中，这些“许”的不同语义和读音已经毫无关联，被感知为彼此不同的成分，以至常常用其他汉字来表示。

　　在语言形式和意义的对应观上，库藏类型学的理念不同于以往的学派和理论，主要体现在两方面：首先，形—义双向互动观。以往研究往往是从语义出发，观察具体语言形式的差异。库藏类型学关注形式—语义的双向互动，尤其关注形式对语义的反作用。其次，义项非独立观。库藏类型学关注的显赫范畴常常在表达一种语义范畴的同时兼表另一范畴的语义，即义项是非独立的。库藏类型学认为，正是这种兼表功能导致了跨语言不同范畴的直接或间接对应。

　　库藏类型学也涉及历时研究，关注语法库藏从形成到消失的过程，前者称为入库/库藏化，后者称为离库/去库藏化。语法库藏尤其是显赫范畴的变化会影响语言的结构类型。比如汉语从古至今经历了从并列显赫型语言到主从、连动显赫型语言转变的过程，这一类型转变为动补式等结构的产生提供了句法条件，从而深刻影响现代汉语的诸多类型特点。

　　库藏类型学目前在学界已取得一定成果，并在翻译、二语习得和词典编纂等应用领域体现出较高的应用价值。库藏类型学还有不少课题值得深入研究，如语言类型对显赫范畴的制约与影响，不同范畴入库能力的共性和等级序列，如何评估一种语言显赫范畴的显赫度和裂变的测定标准等。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词汇类型学视角下汉语方言趋向动词实词多义性研究”（18YJC740069）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国际文化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