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人”:精神分析人性论的重构
2019年06月13日 08:46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6月13日第1712期 作者:路平

  精神分析的目光从未偏离人的生存遭遇本身。自从弗洛伊德将人对认识自身的视角引向了潜意识,人就被看作一种饱受内部冲突折磨的存在,并且人的心理生活也就被视为对抗此冲突的努力过程。由于弗洛伊德式的冲突及其对抗努力始终都与爱欲有关,在解答文明与道德问题的同时,也难免使人的生存困境陷于愧疚情结之中,愧疚就成为人的主要心理困境。而科胡特则更强调内在心理冲突的关系性质,现代人悲剧性地要承担关系对于自身的挑战,若想恢复自身统整的理想,现代人就必须要努力地投入到关系之中。他称这种境遇下的人为“悲剧人”,以区别于弗洛伊德式的“愧疚人”预设。“愧疚”与“悲剧”等词汇表达了人类生存境遇,涵盖了“心理现实”的生活现实,这一理念也始终是精神分析最为关切的。

  “悲剧人”的观念可称得上具有开拓性意义,因为在精神分析发展史上,既缺乏关于人性观的直接探讨,也缺乏对理论预设背后隐含的人性观念的概括。科胡特对“悲剧人”的识别,非常合适地将视角指向了人的存在本身。为了揭示悲剧人观念隐藏的价值,需要从驱力性质、关系向度以及解答途径三个方面来认识。

  驱力的重构

  愧疚人在驱力理论模型中早有预设。驱力就是本能。对弗洛伊德来说,本能被标记为性,是所有心智生活的中心,所有活动的动力源。基于生物本能的性驱力必然地与道德禁忌有关,这是人的文明进化所决定的。当弗洛伊德使用性驱力作为理论基本点时,便不可避免地同时引入了道德评判为其对立面。这样,人的内在生活就陷入二元对立的模式,如无意识与意识、本我与超我,这些对立冲突的范式都展现为性驱力的实现与道德的制约。在这种范式下,愧疚作为人的独有情感之一,在所难免地主导着人的心理生活。

  愧疚来源于自我意识的道德审判。弗洛伊德地形学模型中,前意识—意识系统对无意识的性驱力的审查与压制,所采用的标准便是社会规范,这是道德介入内在生活的直接方式,也是愧疚得以建立的基础。在超我概念下,愧疚作为心智结构的必然产物展现得非常明晰。超我就是良心,是被自我识别并加以内化的产物,是外部社会规范在心理场中的施为。弗洛伊德明确指出,“道德审判直接在潜意识中进行,那些泛性的愧疚感就是其证据,这些愧疚感与外部现实生活并不相称,其来源于早先内化的道德规范”。愧疚人的必然性还体现在弗洛伊德的发展观上,如俄狄浦斯情结,即处于俄狄浦斯时期的小孩独占母亲的幻想。这种幻想中的成功将会招致幻想中的乱伦禁忌的恐惧,进一步必然产生深沉的羞耻与愧疚;而失败的幻想则招致阉割恐惧或阳具妒羡,此种自我无能感最终形成更深的愧疚。愧疚是恐惧与羞耻的最终避难所。

  自我实现的驱力重构了驱力论。悲剧人观承认驱力是内在世界的动力所在,但驱力的核心目标不是享乐而是“自我实现”。自我实现指的是核心自我的“野心极”与“理想极”完成统合。可见,这种驱力更多表达为一种潜在性,而非某种一触即发的本能。它的实现意味着转化为现实,需要多种条件。首先,它需要被关注和承认,因此它就必然需要一个能映射自身的客体的心理在场。其次,它还要求该客体能够保持某种持续性和稳定性,这实际上构成自身统整感在时间上连续、在空间上统合的前提。最后,在这客体所提供的心理场域中,自身才能调和内在的两极,使之统合为一个和谐的单元,将潜在转化为现实。

  悲剧性就这样蕴含在统整需求的悖论里。一方面,自身依赖着客体,后者为其提供转化的条件;另一方面,自身又要求独立于客体,以使两极之间形成平衡的动力流动。因而,这表明统整性要求自身与自客体关系的“恰到好处”,使得统整的成功只是众多结果之一,而失败却随时可能发生,即人随时面临一场袭击自身的威胁,崩解的忧虑就在所难免。

  关系的重构

  愧疚人的关系是单向且封闭的。弗洛伊德强调心理现实远远高于外部现实,心理现实取决于心理能量的释放,在本质上与对象无关。在道德原则即超我的准则下,本能才与对象在释放途径上得以关联,愧疚可以看作两者关系的情感产物。然而这层关系是单向性的,因为对象并不作为客体而获得存在,而是被抽象为社会文明与规范的标签,主体和对象的关系就变成了主体自身与其吸纳的对立面的关系。正像一个网球新手面对墙壁练习一样,他所接受到的正是源于自身的力量。这一过程被重复或循环,愧疚就像失误造成的疼痛一样,在重复中积累成更大的损伤,甚至在休息的时候也来侵袭。封闭性是“愧疚人”内在关系的另一特点。自我作为愧疚体验的主体,其活动空间为本我与超我所限制,这就决定了其活动内容不可能超越本能和文明的框设;同时,这种单向折返使自我体验受限于先前的自身施为,过去的经验在现在重叠,既掩盖了现时体验,又封锁了未来。封闭性可以看作狭隘空间中自顾自地玩耍,为单向关系的重复提供了场所,愧疚作为这场游戏的主题得以重复上演。在愧疚人架构下,自身的活力在封闭且重复中被逐渐削弱,主体性转变为被动性;同时,由于对象被抽离了实在性,因而也同样丧失了其自身活力,物性则越来越突显出来。因而,在愧疚模式循环中,无论自身还是对象,其关系都呈现出失去有效活性的特点。

  “悲剧人”将关系重构为主体间性。在自我统整的驱力模式中,自身客体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不仅映射了主体的自身,还为主体的自我实现的活动提供了场域,更重要的是,自客体不是一个固定在他者身上的形象,而是主体能够从他者身上感受到自身的那些部分,这些部分是人格化的,而非物化的。这些部分不只是主体与他者关系的中介,还是主体与其自身的信息传递者。从形式上来看,自身客体是来自于他者中的自身,是自身中被统合的他者,因而,“悲剧人”从一开始就存在于自身与自身、自身与他者、他者与自身、他者与他者的多重、动态的关系之中。这些关系表达为开放性。一方面,“悲剧人”要实现自身统整,要求潜在向现实转化,展现为多种可能性的尝试;另一方面,核心自我的野心极与理想极的张力要求建立和维持动态平衡。因而悲剧人的关系强调了对二元对立的融解,强调对动态系统的维持与建设,以满足其自我实现的目标。

  方法的重建

  忏悔与解析是愧疚人观的解救方法。传统精神分析以解析为核心,宣泄为基础。宣泄在本质上是忏悔,两者都具有释放的效能。宣泄在形式上与忏悔相当,分析师充当了牧师,他隐藏在背后倾听、展现包容、给予简单回应,正如牧师代表着上帝,分析师则是“真理”的代言人。另外,宣泄在内容上直接满足了愧疚人的负罪感和羞耻感心理现实。可见,规范性的忏悔是愧疚人解救心理困境的一条重要途径。另一种解救方法则是解析,即精神分析,它是一套系统的分析与解释话语体系。这套规范化的基础是对心理玄学的信仰,致力于对心理世界绝对客观性的真理的捍卫,可以看作黑格尔客观唯心主义在心理学上的表达。因而,解析的结果是知识的增长:扩展的自我意识,即个人对其潜意识内容的获知,并不是对心理生活的改善。忏悔或宣泄与解析被重复得越多,就越能造成对其功能的虚相认识,这是心理现实和生活现实在时间与空间上的错位所造成的。

  共情地理解才能解救人的心理困境。科胡特的方法论与狄尔泰的理解心理学遥相呼应,科胡特认为共情地理解现代人的心理生活的悲剧性,才能真正解救人的存在困境。共情并不是解释学意义上的“再体验”,与解释的重复和循环相比,科胡特更强调共情的生成性与展开性,它指向了自身及其关系,是对自身的反思和对他者的替代性反思,这要求将内在经验视为心理现象而非事实。共情被科胡特置于心理学的认识论与方法论的中心,因此不能将共情只是理解为一种姿态(如关心)或一种行动(如同情),也不只是“爱、同情、陪伴、和善”,它是通往对自身和他者生命经验的真诚的体认的过程,“是行动的引导者”。共情是设身处地,“将脚放进(对象的)靴子里”,是对他人的存在的关注。理解只有在共情的基础上才能够真正达成。科胡特提出这种理解需要经过两个阶段:首先要经历“近经验的了解”阶段,即情感上的理解;其次是“远经验的解释”,即理解的认知层次。在共情的引导与持续作用下,前者向后者发展和统合,展现为对自身及关系的整体性的、历史的把握。在这一过程中,自身及其对象的界限得以明晰化,统整的需求被确认、尊重,自身及其存在得以表达,笼罩在“悲剧人”头上的自身崩解的威胁不再具有致命性,人也开始能表达其自我实现的理想。

  同样在精神分析学的框架下解读人性,弗洛伊德和科胡特建立了不同的理论路线:前者使人背负了愧疚的原罪,以性本能为中心内容的人性需要的是忏悔和虚幻的解脱;后者尊重人性的中心内容是实现其自身,在世界与自身诸多关系中构建和谐,其达成方式为共情式的理解。不同的认识论导致了这一殊异:弗洛伊德视生理学为心理学的基础版,生物本能居于人性的中心,追求这一本能的实现却受挫的人就成了愧疚人,失去了创造性与主动性,“心理仪器”营造了愧疚人的单向、封闭的生存境遇以及无望的氛围。科胡特则视心理学为一门纯粹的心理学,将人自身居于中心,认为人为实现自身的统整性而努力,“悲剧人”的生存现实被置于关系中,共情地理解体现着人的活动性与积极性。这样,“悲剧人”就成为能解救自身心理命运的现实的、具有理想品格的人。

  尽管悲剧人的人性论背离弗洛伊德较多,但它仍强调心理动力特征,强调人性的内在冲突本质。与其认为悲剧人性论背弃了传统精神分析,不如将它视为对传统的超越。正是由于它对于驱力性质与结构、内在精神生活中的关系的性质、解决内在冲突的方法等方面的重新建构,精神分析学才得以与时俱进,并推进到人类文明的多个领域中。在这一点上,无论是悲剧人观还是愧疚人观,都体现对人类命运的关切,只不过,悲剧人的观念更加适用于当代人心理困境的解读与解决。

  (作者单位:黑龙江大学教育学院)

责任编辑:刘远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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