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界,杨宽除了有广受好评的《战国史》《西周史》《中国上古史导论》《中国古代陵寝制度史研究》《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古史新探》等重要著作外,还有几本小书,如《中国历代尺度考》(以下简称《尺度考》)。《尺度考》从1936年初版到2001年失去出版价值,前后65年。《尺度考》的出版史颇能反映出某些共有学术现象,而相关材料亦可作为珍贵的出版史料。
1932年,杨宽考入上海私立光华大学,还未毕业已被聘为上海市博物馆研究干事。在博物馆工作期间,当时的博物馆领导希望他能写一部著作,作为“上海市博物馆丛书”的一种。杨宽写成《尺度考》一书,由馆长胡肇椿亲自送往商务印书馆。之所以能这么快写成,是因为这部书的起草早在杨宽读高中时。他非常关注王国维的学术成就,也很崇敬他。他相当赞赏王国维创立的“二重证据法”,对此创见更是赞不绝口,奉为“金科玉律”。杨宽曾在《中国上古史导论》中如是说道:“自王国维创二重证据之说,以地下之史料参证纸上之史料,学者无不据之以为金科玉律,诚哉金科玉律也!”“近人治古史者,无不以此为金科玉律,诚哉金科玉律也!盖地下之史料参证纸上之史料,此二重证据之方法,至王氏始成立。”在高中时,听说王国维在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提出的研究生论文题目中,有历代度量衡的研究,并且王国维的《观堂集林》中也有讨论历代尺度的文章,因此,杨宽就开始注意这个题目的文献搜集和考订,想把实物和文献研究结合起来,对历代尺度作详细考订。在研究的过程中,杨宽发现王国维考证宋代尺度存在问题,于是感到有写成专著的必要。这部稿子交到商务印书馆后不久,因为抗战爆发,上海市博物馆停办。因此,书稿直到1938年6月才出版,改为《史地小丛书》的一种。
1955年5月,《尺度考》再次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文后附有《重版后记》。1957年6月二印。大概在1959年,这部书稿拟由商务印书馆转交中华书局,中华书局请曾次亮审稿。曾次亮(1896—1967),河南周口人,著名历算学家。1932年毕业于北平高等师范学堂。1950年在政务院出版总署任职,继任文化部古籍出版社、中华书局编审,审定二十四史天文、律历部分。著有《史时另尺》《四千年气朔交食连算法》等。曾次亮出具审稿意见一份,内容如下:
《中国历代尺度考》阅读意见
本书作于二十五年前,基本上是资料结集的性质,1955年重印,未加改订补充,只另外补上《重版后记》一篇,前者为文言,后者为语体;文体上未能统一。
我对历代尺度缺乏研究,对本书的几个论点,未敢遽定当否,惟与《中国度量衡史》一书比较,似觉本书观点较旧,特别对于周汉尺度,多强调其“相沿不变”;并且显然有过信刘歆“认为其所制斛的尺度是遵古不变的”之处。
54页谓“汉代各朝无二十五年者”是错误的。光武帝建武年号有卅一年。据我看,此一所谓“秦戈”有很大可能是东汉时期,书中的其他问题也很有几项,从略。
书中的误字和标点上的错误非常多;已就所看出的分别批在书旁。
本书如已无纸型,似可不必重排出版。
曾次亮
7.14
由上可知,曾次亮认为与吴承洛《中国度量衡史》相比,此书观点陈旧,某些论断有错误,书中的误字和标点上的错误也非常多。因此,建议《尺度考》“如已无纸型,似可不必重排出版”。可能有纸型,也可能其他原因,中华书局计划出版。1959年11月2日,中华书局致信杨宽,询问内容是否有改动,是否需另写《重版说明》。
杨宽:
你著《中国历代尺度考》,按照出版分工,已由商务移转我局出版,想邀同意。出版时,该书内容有无改动?是否需要另写重版说明,敬希拨冗见示。
顺致
敬礼!
中华编辑部
此事后续是否有书信来往,未可知。我们只知,《尺度考》未有中华书局版,可见,此次出版终未成。
1984年,杨宽赴美国讲学后定居迈阿密。2000年左右,上海人民出版社计划推出《杨宽论著系列》,借此次机会,他向上海人民出版社提出重印10种,分别是:《中国上古史导论》《战国史》(增定本)、《西周史》《战国史料编年辑证》《中国古代冶铁技术发展史》《中国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中国古代陵寝制度史研究》《墨经哲学》《中国历代尺度考》和《杨宽古史论文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回信不计划出版《中国历代尺度考》,2001年6月8日致杨宽信言:
先生之《中国历代尺度考》作为我国第一部古代尺度通史专著,影响深远,但是迄今半个多世纪,资料条件和研究状况毕竟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特别是郭正忠先生《三至十四世纪中国的权衡度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一书的出版,对于汉魏至宋元——中国古代度量衡最为辉煌、也是器制变迁最为频繁和剧烈的阶段,进行了全面详细的考证和论述。全书长达460页,并附有大量图表,成为目前很多学者的案头工具书。而《墨经哲学》的主要观点和思想,实际在《杨宽古史论文选集》卷八关于学术思想的论述中已有较充分的表露。
杨宽同意不收入《尺度考》,因为此书“已无用”。在2001年6月28日复信:
大函建议《系列选》中,不收入《中国历代尺度考》和《墨经哲学》。我同意取消《尺度考》,因为近年来考古出土古尺较多,学者已据此作了进一步详细考证,我的旧作已无用。
至此,《尺度考》的出版命运告一段落。学术是不断积累的过程,后来人总有机会超越前辈学者,可能部分学术著作终会退出学术的舞台。但学人的著作犹如他自己的孩子一样,随着时光的流逝,已融入学人的生命中,无可替代。
上文提及,杨宽对王国维的崇敬无以复加,因此,《尺度考》一书中多处引用王国维的研究成果,将其作为定论,还有大量的引文,同时,他也改订王国维考证之失。袁英光、刘寅生《王国维年谱长编(1877—1927)》言:
袁英光、刘寅生案:先生广泛搜集自汉至清代古尺17种,详加考证,证知历代统治者剥削人民而把尺度增长的事实。《观堂集林》所载上述各跋文,考证精详,但亦有搞错的地方,杨宽在其所著《中国历代尺度考》中,论宋代尺度说:“宋代沿袭唐制,因为宋代政府所颁布的标准尺,主要还是为征收布帛之用,所以称布帛尺。因为宋初贡赋由三司征收,因而,这尺也称三司布帛尺。”又说:“王国维在考证宋代尺度时,一方面误信了程大昌《演繁露》的推断,一方面又误信了三司布帛尺摹本,因而得出了下列错误的结论:(一)钜鹿出土的宋尺为淮尺;(二)宋三司布帛尺长营造尺八寸七分强;(三)合布帛尺八寸九厘有奇的浙尺,略同于唐秬尺(即唐小尺),淮尺略同于唐大尺,淮尺、浙尺即出于唐的大尺、小尺;(四)三司布帛尺的所以大于唐秬尺,由于‘代有增益’。”杨宽认为钜鹿出土的宋尺既出于大观二年所淹没的钜鹿故城,必是当时一般通行之尺。宋代的布帛尺就是沿袭唐大尺,并不是宋淮尺沿袭唐大尺。此正先生之失。(袁英光、刘寅生:《王国维年谱长编(1877—1927)》,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345—346页)
至于上文曾次亮言,杨宽的《尺度考》不及吴承洛《中国度量衡史》,自属一家之言,现录郭正忠先生语如下:
继吴承洛《中国度量衡史》之后出版的古代尺度史研究专著,是杨宽的《中国历代尺度考》。该书收集、检测了14种汉尺;又用敦煌出土的标准规格印文汉缣进行较量,重新确定了汉尺的长度为0.23公尺。在这一基础上,作者又推定了魏晋尺度。此外,该书还收集了七种唐尺、三种宋尺实物及有关文献资料,考校了唐代大小尺、宋尺及明清尺的长度,批评了王国维关于唐宋尺的某些论断——比如他以为钜鹿出土的宋尺,并非王国维所说为淮尺,而只是三司布帛尺。
杨宽的研究和结论,虽然也存在着很多欠缺——比如他关于浙尺、淮尺及钜鹿尺为三司布帛尺等论断,并不妥当,但他在尺度研究方面的成就,已远在吴承洛及其《中国度量衡史》之上(郭正忠:《三至十四世纪中国的权衡度量》,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29—230页)。
(作者单位:延安大学历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