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的人生主题
2020年07月20日 08:0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7月20日总第1970期 作者:文晨熹

  《古诗十九首》最早收录于南朝萧统《文选》,被刘勰誉为“五言之冠冕”。学界对这组诗歌的产生时代有一些异议,主流意见认为这是作于东汉后期的文人诗,这一意见证据较为充分,其说可从。关于这组诗歌的主题,古人曾有许多议论,自《文选》注以来直至明清士人,论者多将诗歌与政治及士人出处相牵合。比如解“浮云蔽白日”一句,李善就认为这是“以喻邪佞之毁忠良”,后人沿着这个视角继续发挥,认为这是远在的逐臣思念君主之辞。又如《冉冉孤生竹》一诗,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说它是“望录于君之辞”。这些都缘于中国古代诗学“言志”传统的强大阐释力。近代以来,朱自清、马茂元等学者对《古诗十九首》做了大量的解释工作,纠正了前人的许多错误看法,对诗歌的艺术性研究进行了有益探索。

  时至今日,就《古诗十九首》的主题来说,学界仍有不同见解。笔者认为,《古诗十九首》作为一组诗歌,文本内部应当具有一定的共通性,其中贯穿的精神主旨似可视为主题所在。而贯穿于整组诗歌的就是对人生的感喟与思索,人生乃其根本的关心所在。笔者尝试从三个方面来阐述这一观点。

  第一个层面,文士在诗中表达了他们对人生真相的洞察。《古诗十九首》实际上是在谈论人生的痛苦。整组诗的开篇就是“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汉代士人为了追求功名,经常要游学、仕宦,由此导致的与亲人的分别往往达数年甚至更久。因生死而造成的别离非人力所能及,但被迫与相爱的人分离则是人生莫大的无奈。这组诗对别离之情有生动的描绘和展现,充满了浓浓的感伤,感情基调低沉哀婉。其中,我们时常可看到这样哀伤的叹息:“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音响一何悲!弦急知柱促”“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可以说,这种低沉的情绪笼罩在整组诗中,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汉末士人的普遍心态。

  《古诗十九首》的低沉哀婉基调实际上缘于汉末士人浓烈的生命意识,他们慨叹时光的仓促与生命的易逝,流露出对人生短暂的悲叹。这一点从很多汉乐府诗歌中也可见到。在《古诗十九首》中,《去者日以疏》《驱车上东门》等诗表现了文士对于死亡的恐惧与悲哀。“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等诗句,都是对这种人生慨叹的鲜明写照。《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对人生有诸多比喻,如“远行客”“飙尘”“朝露”等,他们还以“涧中石”“金石”来作比,突出人生短暂。在汉末诗人的心目中,死亡是人生的归宿,活着是远行。这种浓郁的悲哀也影响了后世的诗歌,如“三曹”的诗歌中也有对这种心态的抒写和表现。

  第二个层面,《古诗十九首》表现了文士认清人生真相后产生的幻灭感。正如诗中所写:“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圣贤亦不能例外。洞察了修仙长生为虚妄后,他们愈发想要去把握和享受现实人生。他们要饮酒,于是说“不如饮美酒”;要宴饮高会,于是说“极宴娱心意”;要耳目之娱,于是说“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要鲜衣良马,于是说“被服纨与素”“何不策高足”……总之,就是“为乐当及时”。及时行乐是他们的一致选择。白昼短暂,尚有黑夜可以利用,故而要秉烛夜游。他们对生活充满了热望,对享受人生抱有极大热忱。

  这种幻灭感促使他们要求突破儒家名教的“清规戒律”。自汉武帝独尊儒术后,经过三百多年,儒家的伦理、价值深入人心,被士人奉为圭臬。但到了汉末,这一状况发生了变化。“君子固穷”“忧道不忧贫”,这些圣人教诲被当时的士人抛在了脑后。他们毫不掩饰对富贵的渴望,“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轲长苦辛”。“何不”是反问,有劝勉的意味,规劝同道放弃名教的束缚,而去积极求取富贵名位。这样的心思在宴饮取乐时成为了“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彼此心照不宣。

  不独士人不愿受名教的规训,女子也要挣脱出来。“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嫁为人妇的女子正如河畔草、园中柳一样青春正好,却因荡子外出不归而独守空床。她郑重告诫丈夫:“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这样坦荡的态度连唐人也不及,“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笔下的少妇也为如花年华的空逝而感伤,却不及《古诗十九首》中的少妇大胆。

  第三个层面,文士在人生幻灭之后还要追寻朴素的人生。因为意识到了人生的有限和虚无,他们不再执着于遥不可及的不朽,转而去追求现实的人生。现实人生中安宁而平淡的日常,成为了他们向往的心灵归宿。他们反复歌咏“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举案齐眉、长相厮守成为了文士最朴素、真挚的愿望。正因为这样,他们对别离尤为敏感,也对其进行了反复书写:“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上言长相思,下言久别离”。离别的相思令人倍感痛苦,甚至催人衰老,正如诗中所写的“思君令人老”。从《古诗十九首》开始,中国文学中的离别书写始终充斥着悲伤的情绪,同时,离别也成为古代文学中的一个重要主题。

  总之,《古诗十九首》道出了人生悲哀的真相,诗人们反复慨叹生命的易逝,由此产生了幻灭感,他们放弃奋进的努力,追求现实的享受。但是,诗人们并未放弃人生,他们转而开始去追寻人生最朴素的日常生活和情感。《古诗十九首》所歌咏的主题始终围绕着人生,这正是它充满永恒魅力的原因所在。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商学院)

责任编辑:王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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