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小说的叙事空白
2019年07月15日 09:30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7月15日第1734期 作者:江守义

  古典小说通过叙事空白来显示春秋笔法,其根本目的是增强小说的叙事效果。要达到这一目的,不仅需要叙述者设计多种形式的叙事空白,也需要读者能理解这些叙事空白。在金圣叹看来,叙事空白是连接读者和叙述者之间的桥梁:“费却无数笔墨,止为妙处;乃既至妙处,即笔墨都停;夫笔墨都停处,此正是我得意处;然则后人欲寻我得意处,则必须于我笔墨都停处也。”

  隐而不书 有意臧否

  春秋笔法通常被看作一种“曲笔”。《左传·成公十四年》中的“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被认为是春秋笔法的要义所在。后人一般将“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理解为“怎么写”的问题,而对“惩恶而劝善”则有不同的诠释。杜预在《春秋经传集解》中将“惩恶劝善”解释为“求名而亡,欲盖而章”。杜预认为,“惩恶而劝善”和“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一样,也关系到“怎么写”的问题,其特点是欲盖弥彰。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中“疏”曰,“欲盖而名章,所以惩创恶人,劝奖善人”,将“惩恶而劝善”归结到“为什么写”的层面。从“为什么写”的角度看“惩恶劝善”,春秋笔法既涉及“为什么写”的问题,也涉及“为什么不写”的问题。这里的“不写”,对古典小说而言,即表现为叙事空白。

  春秋笔法在“曲笔”之外,还有“削笔”,即将某些内容“削”去,隐而不书。“削笔”主要有两种情况:一是“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二是“通过缺失不载这一方法,表达自己的不认可”。但无论哪种情况,都意味着“隐而不书”不是简单的缺失,背后其实是一种有意识的臧否,而这种价值判断对古典小说叙事产生了重要影响。

  金圣叹认为,“奇之所以奇,妙之所以妙,则固必在于所谓当其无之处也矣”。将叙事作品的妙处归于叙事空白,虽有些夸张,但也说明叙事空白在古典小说叙事中确有“春秋笔法”之功用。

  内容缺失 回避史实

  小说的特点是虚构,本来无所谓是否存在“内容缺失”,选择什么样的内容,完全是作者的自由。但古典长篇小说发轫于历史小说,历史小说对内容的选择又受到史实限制,如果作品刻意回避了某些史实,就需要对作者的真实意图进行考量。

  例如,《三国志后传》将历史上“前赵”的建立者刘渊虚构为蜀汉后人,小说一百四十一回写刘渊后人刘曜大破石虎,此后“大汉”一方就不再出现。然而对照叙述同一段历史的《东西晋演义》,我们就会发现,刘曜破石虎后四个月,石勒就彻底终结了刘汉政权。这一史实令作者难以接受。他写《三国志后传》,本来就缘于对蜀汉被灭的不满,借刘渊“复称炎汉,建都立国,重兴继绝”来“泄愤一时,取快千载”。因此,为了保持“泄愤”的宗旨,作者在小说中对刘汉政权的覆灭便“隐而不书”,为此不惜让小说叙事戛然而止。

  删减情节 显示褒贬

  小说叙事的基本要求是脉络清晰,即使冲突交错、回环往复,也可以在叙述中建构起完整的情节。但古典小说有时故意省略情节发展过程中的某一环节,让情节不能被完整建构。作者如此使用春秋笔法,目的往往在于显示自己对省略之环节的“讳言”、不屑乃至抨击。

  《红楼梦》第十三回写秦可卿之死,便多有空白。脂砚斋回前评云:“‘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所谓“史笔”,可理解为“春秋笔法”。言下之意,秦可卿超出一般坐享“安富尊荣”之人,出于“为贤者讳”的考虑,她的一些不光彩的事情可以“赦之”而省略,这自然造成故事进展中的“空白”,让下文一些情节耐人寻味又无法落到实处。

  例如,下文写合家皆知秦可卿之死,“无不纳闷,都有些疑心”。甲戌本眉批:“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三家评本夹批:“久病之人,后事已备,其死乃在意中,有何闷可纳,又有何疑?写得闪烁。”小说接着写贾珍为秦可卿办丧事“恣意奢华”,三家评本夹批:“观者谓此言正说贾珍矣,不知乃是掩覆。”后来秦可卿的丫鬟瑞珠“触柱而亡”,三家评本夹批:“怪事……许多暧昧,惟恐不出,特作此以显之,而秦氏生前可想见矣。”从三家评本的夹批来看,因叙事空白造成的“暧昧”在这些细节中可寻得一二端倪,但“天香楼之事”毕竟已删除,端倪毕竟不能让暧昧完全清晰。通过脂砚斋主张删除“天香楼之事”造成叙事空白,以及不同评本对这一叙事空白的解读,不难看出批评家对秦可卿的两种相反又相成的态度:一是为贤者讳,二是欲盖弥彰,二者“相成”于秦可卿表面的贤惠和背地里“不干净”的矛盾统一。而小说作者的态度似乎也是矛盾的,既赞扬秦可卿平时的孝顺和慈爱,更赞扬她托梦王熙凤以显示居安思危的远见,同时也有对其行为不检点的遗憾乃至谴责。

  省略行动 隐藏意图

  古典小说的一大不足是心理描写不到位,这一缺陷往往通过人物的外在行动来弥补。而当作品中人物的行为被不合情理地减少时,则往往主要是为了隐藏作者内心的真实意图。

  金批本《水浒传》第五十九回,写晁盖领兵攻打曾头市,将百二十回本晁盖出发后,“宋江悒怏不已。回到山寨,再叫戴宗下山,去探听消息”改为“宋江回到山寨,密叫戴宗下山去探听消息”。并加夹批:“此语后无下落,非耐庵漏失,正故为此深文曲笔,以明曾市之败,非宋江所不料,而绝不闻有救援之意,以深著其罪也。骤读之,极似写宋江好;细读之,始知正是写宋江罪。文章之妙,都在无字句处,安望世人读而知之!”“无字句处”的“深文曲笔”,即是通过叙事空白来显示春秋笔法。表面上看,宋江暗地里让戴宗打探只是一种行为,而从金圣叹的批语之中,可以发现此处的打探行为带来两种叙事空白:一是行为的孤立性使此处行为的后果出现空白,二是人物行为的动机出现空白。就春秋笔法而言,重要的是后一种空白,但后一种空白又以前一种空白为条件。

  止于表象 意在空白

  在古典小说中,还经常存在这样一种现象,即文本所写的内容只是表面现象;作者的真正用意是现象背后的空白,即清代小说评点家张竹坡所说的“笔不到而意到”。这种叙事策略往往通过以下两种方式来实现。

  第一,通过出场人物来显示未出场人物。如《三国演义》第六十回,毛宗岗在回前评中指出:“文有隐而愈现者:张松之至荆州,凡子龙、云长接待之礼,与玄德对答之言,明系孔明所教,篇中只写子龙,只写云长,只写玄德,更不叙孔明如何打点,如何指使,而令读者心头眼底,处处有一孔明在焉”,指出极力赞扬未出场的孔明才是叙述者的真正用意。

  第二,通过人物的行动和叙述者对人物评价之间的反差折射叙述意图。《梼杌闲评》中的明神宗久不临朝,后迫于除夕之夜有人硬闯太子宫才临朝听政,却将犯颜直谏的刘光复送法司问罪。作者在文中称神宗“深仁厚泽,流洽人心”,显然与事实不符。此处明显的矛盾折射出叙述者的两难处境:一方面,从实际情况出发应该对神宗加以讽刺抨击;另一方面,由于小说写于南明时期,作者痛惜大明王朝的结局,在小说中直接讽刺抨击大明皇帝又会削弱痛惜之感。因此,人物行动和叙述之间的矛盾,隐晦地折射出作者于叙事空白中所隐藏的痛惜之情。

  春秋笔法是史家笔法,古典小说青睐于春秋笔法,既显示了小说以史为尊的倾向,也显示了小说作者对“微言大义”的追求。小说不仅继承史传叙事手法来敷衍故事,更继承史传叙事精神来进行伦理教化。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明代历史小说叙事伦理研究”(16BZW036)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崔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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