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李洪卫先生相识有时,亦师亦友,我们对很多问题的看法颇为相契,并有幸多得他的提点。其著《王阳明身心哲学研究——基于身心整体的生命养成》(上海三联书店2021年9月版)从提出选题到出版历时18年,其中凝结了他近20年来的思想精华。书中议题虽立足于阳明心学,却关涉广泛。
收敛身心使致良知不沦为空谈
全书分上下两编,凡八章,不满足于仅对阳明身心哲学的梳理和开显,而是在中西哲学的宏大视野下进行考察与论证,认为身心关系问题是中西哲学一个根本性的共同的出发点,是它们的交集,同时也是“未来可能的普遍哲学或世界哲学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全书通过对身心一体、身心整体的探讨,指出个体道德现实化的可能性,试图就这一问题的哲学思考提供传统儒者在理论思考和体证、实证层面的一些智慧。
作者在序言中点明主旨:阳明心学凸显心的内涵及其引导性、规范性和修证层面的指向意义,但在此基础上,该书还着重强调了身与身心一体、身心整体等向度的展开。其目的在于揭示阳明心学所倡导的知行合一的身心层面的根据,说明知行合一和阳明所指示的“自由”是在具有直接行动力层面上的论说,这个行动力是身心一体和身心整体的,否则便不具有行动的能动性,或仅具有思维的能动性而不具有身体行为的能动性,或只具有动机性但无法具体实践或无法完全践履。可见,作者不只在阳明心学方面进行发挥,而是着力探讨良知的身体基础、知行合一身心层面的根据。如此,阳明学就不只是心灵之学或心理之学,还是身心之学和生命养成之学。
在孟子处,儒家便已开启身心双向观照路向,其言养心,又言养气,养心以全心,养气以全形。至宋明理学,众儒学家顺孟子路向皆有精微发越,如张载之“大心体物”与“变化气质”,二程之“敬以直内”与“义以方外”,朱子之“心理贯通”与“格致诚正”等。而陆九渊认为朱熹的心性工夫“支离”,属于“屋上架屋”,他主张“减担”,工夫要简易直截,发明本心。阳明沿承象山的路线,立心为本体,训格物为正心,致知为致良知。可以看出,陆王更侧重发挥孟子“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的养心工夫,但也带来一个误解:陆王仅有心性觉解和发明本心一个维度,阳明突出心性对于人生修养的主导意义,给人以阳明只言心而不言身的感觉。
长期以来,诸多学者谈论王阳明致良知之学,把注意力更多放在主体道德如何投射到外物上,有些学者得阳明只言片语辄大加发挥,岂不知自己已有近禅空疏之嫌,亦落入阳明后学流弊而浑然不觉。他们大多没有注意到阳明曾有言:“精神、道德、言动,大率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天地人物皆然。”这表明,天地人物以收敛为常态,发散则是不得已之事。而世人多闻 “致良知”语则志气盎然,跃跃欲试地想把自己的良知“致”于事物之上,大有“我为天地立心”“我为万物尺度”的优越感和挥洒感。致,发也,放也。孰不知,在阳明讲致良知之前,首先是收敛,收敛身心,使身心一体,这就是孟子的“求放心”之义,把放逐在外的心收敛到自己的腔子里。可见,阳明在“致良知”与“收敛身心”之间保持了一种恰当的张力,并非空谈良知和心性。这是该书给我带来的一个最主要的启示。
由知识之学向为己之学的学思转变
关于身体哲学或身心哲学的研究在中国哲学领域虽出现一些苗头,却鲜有相关力作面世,作者意欲在开拓身心哲学的研究话语和范式上贡献绵薄之力。
目前,学界(主要是大陆学者的研究重心在儒家心性论上,至杨儒宾先生《儒家身体观》一书为儒家身心之学研究打开新的面向)阳明学研究基本集中在王阳明的“心学”,对其“身体学”或“身心学”关注不足。作者有意揭蔽和彰显阳明学身心的双向维度——书中明确提到这源于他多年前读到孟子“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乐莫大焉”时的震惊,方知原来儒家也有类似于佛老的生命体验;后又读到阳明学说,发现在儒家心学中还有许多引人入胜和有待发掘的领域,遂决定从原来的政治学研究转到中国哲学的研究中来。
该书试图完成由知识之学向为己之学的转向,或者向为己之学的回归。我们知道,自孔子提出“为己之学”的儒家为学宗旨后,后世儒者无不以此为圭臬。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大多学人在对儒家思想范畴和演变历史的梳理中,就概念说概念,把儒学做成了客观“真理”,不知不觉坠入知识之学的旋涡,忘记了儒学乃切己、切身之学。这无疑将是一个重要的学思转向。
身体一维挺立不足
该书极力从身心二元立场考察阳明学,满篇皆是身心互动、身心合一的论证。作者煞费苦心地调动起整个中国思想资源乃至世界思想资源,来论证身心一体之学。从孔孟老庄到程朱象山,从康德的自由意志到笛卡尔的身心哲学,凡此等等。但若用挑剔的眼光来看,书中关于身心合一的具体操作工夫或方法却少之又少,在一定意义来说,该书还是广泛意义的儒家心学的展开,身体一维挺立似有不足,即“切身”还不够,与佛老精微细致的身心工夫相比,还是“粗了点”。
书中提及的阳明心学的身心工夫,如立志、主一、定气、存心、静坐、正念、定心、持志、养气等,本质上还属于心性义理与工夫,向身体一维的延伸仍显不足。举一具体例证,书中指出,阳明主张静坐涵养是收敛身心的工夫,当弟子周道通来信问道:“日用工夫只是立志,近来于先生诲言,时时体验,愈益明白。然于朋友不能一时相离。若得朋友讲习,则此志才精健阔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讲,便觉微弱,遇事便会困,亦时会忘。乃今无朋友相讲之日,还只静坐,或看书,或游衍经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养此志,颇觉意思和适。然终不如朋友讲聚,精神流动,生意更多也。离群索居之人,当更有何法以处之?”显然,周道通的疑惑在于:静坐、看书和游历等法实践起来并不容易,尤以独处时更是如此,反不如与朋友共同讲习进益更快。阳明回信曰:“此段足验道通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无间断,到得纯熟后,意思又自不同矣。”阳明只说“工夫大略只是如此用”,却并未向道通讲解这些工夫更为细致的环节和具体的做法。尤以静坐之法,阳明曾在年轻时向铁柱宫道士叩学坐忘之法,后曾“筑室阳明洞中,行导引术”,甚至连龙场悟道也为静坐中所得,但阳明在其著述中几不见其细言静坐之法,此法只是因循道家工夫而已,还是阳明另有创设?依我目前对阳明著述的粗略了解,尚不得而知。若只是因循道家,阳明为何又告诫其门人静坐养生乃“簸弄精神”“玩弄光景”?
这个挑剔显得有些苛责,因为这或许已经不是作者可以解决的问题,在阳明的表述中本来就所涉不多,甚至进一步推及宋明理学乃至整个儒学,也是凤毛麟角。儒学的重心在心性道德之于社会伦常及秩序的建构,身心之学更多停留在价值层面的肯定和适可而止的提点上,在众多儒家学者的著述中,比重小且并不深入。这可能是由儒家的“初心”决定的,亲亲、仁民、爱物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叙事和情怀已经足够宏大了,再要求向内身心操作的细化,确实太难。最后,我将这个挑剔的问题表述为:阳明及儒家那里究竟有没有更为具体的身心操作方法?若有,是什么?或者,儒家对身心追求的边界究竟在哪里?期待方家撰文求证!
(作者单位:浙江工商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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