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后,唐室衰微,回鹘、吐蕃等相继在西域崛起,其后党项、契丹雄踞河西、漠北,陆上丝绸之路随即陷入“道路梗绝,往来不通”的境地。唐宋之交,我国经济文化中心渐由中原转向东南,海上贸易推动海上丝绸之路兴起,至两宋时终入繁盛。有关唐宋丝绸之路由陆转海的历史演进,斯波义信、黄纯艳、普塔克等国内外学者从贸易政策、考古遗存等方面已有诸多研究,但学界对其在日常生活的体现仍少有涉及。南宋初年洪遵著《谱双》五卷,记述了双陆棋的棋盘制度、格局布子、行马规则等,从棋艺角度展现了两宋之交文化转向和陆海丝路交流的几个侧面。
双陆考
双陆又名双六、握槊、长行、波罗塞戏(梵语Prasaka),分黑白两方,是一种双人对弈的棋类游戏。《谱双》载北双陆、广州双陆、南番东夷双陆三类,其下又分平双陆(契丹双陆)、回回双陆、南皮双陆、大食双陆、日本双陆等14种变体,详尽叙述各种双陆的规则,并配有各自棋盘图示。各双陆的棋盘形制和行棋规则稍有差异,但大体相同。对局之时,双方各有十五棋为马,置于不同位置,棋盘上有“左右各十二路”为梁,马依梁而行。行棋时用骰子两枚或三枚,依骰子点数可行一马或多马至己方占据或空余的梁,或行至仅有对方一马之梁,将对方棋子赶回起点。双方轮流掷骰行马,先将己方棋子全部行至对方位置者为胜。
究竟双陆取名何意,现已难考。刘存《事始》和冯鉴《续事始》载,双陆为曹魏时期曹植所创。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曾言,“投琼以行十二棋,各行六棋,故谓之双陆”。杨联陞和钱稻孙则认为双陆与古时六博同源近名,却无翔实例证以佐。《谱双》则认为,因棋子需过之梁“率以六为限”得名双陆,又据《魏书·术艺传》中有胡王之弟言握槊“盖为胡戏,近入中国”一事,“悉辑诸书所载”,考定双陆起源于天竺,由曹植引入并改进。有意思的是,古罗马有弈棋名为“十二条线”(Ludus Duodecim Scriptorum),曾风靡地中海沿岸,流传至今为西洋双陆棋(Backgammon)。该棋与双陆极为相似,当为同源,后经丝绸之路远播欧洲。
双陆及其别名不见于魏晋之前,《北齐书》始载齐世祖与西域胡商对弈双陆。《南史》曾记,梁朝萧贲因抱怨太子下双陆时出棋太慢,与其结怨,并因此招来杀身之祸。入唐后,双陆亦流行于唐室,《新唐书》中“武则天梦双陆”之事更是广为流传:武则天曾梦下双陆不胜,问狄仁杰原因。狄仁杰答“双陆不胜,宫中无子也”,以棋子和棋盘暗喻子嗣和宫廷,促使武则天召回了庐陵王李显。李显即位后,韦后还常召武三思入宫对弈双陆。新疆吐鲁番阿斯塔那一座唐墓壁画上绘有一名手捧双陆棋盘的侍者,另一唐墓中更是出土了一副几乎完整的嵌螺钿木双陆,可见唐时双陆之盛。
双陆与两宋南北文化转向
双陆于唐末传入契丹,《辽史》《续资治通鉴长编》《松漠纪闻》《契丹国志》等均载有契丹皇帝、后妃、臣僚、外使等对弈双陆场景。辽圣宗统和元年(983),承天太后探望韩德让,倍加赏赐后“命从臣分朋双陆以尽欢”。辽人弈双陆时,往往加以赌注,常“以金银奴婢羊马为博”。辽兴宗曾与皇太弟耶律重元对局双陆,“赌以居民城邑”,结果兴宗屡败而连输数城,后幸有伶官警示“双陆休痴,和你都输去也”,方才醒悟。1972年,内蒙古库伦3号辽墓曾出土九枚石质黑色双陆棋子。1974年,辽宁法库叶茂台7号辽墓又发现了一副完整的漆木双陆,含棋盘一块、骰子两枚、木制黑白棋子各十五枚,其形如“捣衣锥状”,与《谱双》中所述“契丹双陆”十分吻合。库伦为圣宗女越国公主私城,而法库是后族萧氏封地,可见双陆广受辽代上层社会喜爱。
洪遵之父洪皓曾于金初出使金国,后滞留北地十五载,他南归后在《松漠纪闻》中记,阿骨打觐见辽道宗时曾与一名契丹贵族弈双陆,因对方掷骰未赢却要先行,恼火之下拔出佩刀欲杀之。耶律大实被女真俘获后,亦曾与女真大将粘罕“为双陆戏”,行棋时“争道相忿,粘罕心欲杀之而不言”,致大实连夜弃妻而逃。洪遵亦引其父之言,称“燕之茶肆多置局,或五或六,多至十余,博者出钱以僦局,如中州邸肆置棋具也。汉人、契丹户置双盘,马行,亦令从者挟以出骰子,入合拨(皮箧)中”。至金末章宗时,左宣徽使卢玑年七十致仕,章宗命设宴并设双陆局,卢玑获胜而得名马一匹。
双陆在北地风靡盛行,但在南宋突转呈衰落之势,以致“弈碁、象棋,家澈户晓”,双陆却“中州泜泜罕见”“非图谍则无以得”。若非其父北归并转告其详,洪遵也难识其真。其中原因,乃是双陆之兴和衰皆因它是“胡戏”。双陆自曹魏时传入我国后,流行于北朝“胡族”帝王公卿中。至隋唐时,随着中外交往扩大,包容兼蓄的文化氛围逐渐形成,各国文化和“胡俗”传入中原后与汉文化深度融合,舶来的双陆早已和土产的围棋、象棋等一样,成为中华文化的一部分。辽代自视为唐王朝继承者,极力传承和推广唐文化以显其正统。金居华北与南宋对峙,更以华夏正统自居。双陆由辽入金,至金时已俨然成为汉文化的象征,以致金世宗曾告诫皇族“女直旧俗,凡酒食会聚,以骑射为乐。今则弈棋、双陆,宜悉禁止,令习骑射”。
比之辽金,两宋在军事上常处被动,政治上亦难获优势,遂将目光投向文化,刻意远离传承于北地的唐文化,转而塑造具有南方特质的宋文化。双陆因盛行北地,被宋人视为“胡戏”。南宋时理学兴起,朱熹推崇格物致知,观《谱双》后便视双陆为赌徒之戏,作诗以警后学:“近从新谱识枭卢,拟唤安阳旧博徒。只恐分阴闲过了,更教人诮牧猪奴。”至此,南宋士人愈发远离双陆。南北对双陆态度的异同,折射出宋辽金时我国南北文化转向之势。
双陆与两宋陆海丝路交流
《谱双》中南北双陆的布子格式和行马规则大体相同,唯有棋盘略有差异。其中,北双陆棋盘以棋子所在位置两两相对为梁,但并无刻线划分;而南双陆和南番双陆诸属则皆有划线以标识各梁。如此差别,据洪遵所述,因它们来源不同。《谱双》中北双陆一类,其下所含平双陆(契丹双陆)、回回双陆等名直接指向身处北地的契丹和回鹘。洪遵著书之时,契丹已为女真所破,南宋也不与回鹘相接,而他得以获知这些双陆种类,乃因其“家君北归,余虞侍从容,始得北双之说”。之后洪皓因开罪秦桧而“南迁真阳”(广东英德),前去探望的洪遵在番禺闻见南双陆和南番东夷双陆。其中首见于我国的是南番东夷双陆、阿拉伯人所弈的大食双陆、“倭人甚好之”的日本双陆,以及含有流行于三佛齐、阇婆、真腊等国的四架八双陆、风靡占城的南皮双陆。
《谱双》所记各类双陆的不同来源,其实指向双陆经陆上和海上的传播路径。两汉时,张骞凿空之举开辟陆上丝绸之路,双陆得以由西域经陆路传入中原,随后风行于北朝和辽金,并远渡日本。据菊冈沾凉1734年刊《本朝世事谈绮》载,日本双陆为“梁武帝天盈年中渡日本”。此时正是双陆盛行魏晋之时,也值中日佛教交往的高峰期。盛唐时中日交往密切,双陆也风靡日本,虽持统天皇三年(689)曾下令“禁断双六”,但双陆却禁而未断,继续为日本朝野所喜。日本奈良的正仓院中,至今仍藏有8世纪初遣唐使带回的两副双陆,其制与《谱双》载平双陆相同,当也是唐时北双陆之属。唐末陆上丝绸之路陷入断绝,而辽金与两宋并立,若非洪皓使金南归,则北双陆在南方已为“四荒之戏”。
唐宋之际,陆上丝绸之路逐渐阻塞,海上丝绸之路迅速拓展,泉州、明州、广州等与西亚、南亚、东南亚等交往日密。各式双陆经海路在更广区域内互相交流,才有啰赢双陆“番禺人多为之,南蕃亦能此”,而四架八双陆盛于东南亚,“番禺人亦有能者”。除日本诸岛外,南番东夷双陆流行于中南半岛、马来群岛、阿拉伯半岛等广大区域,且这些区域皆由海路相接,显示了两宋海上丝绸之路所及范围之广。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和国别史等研究专项“德国藏丝绸之路考古档案文献整理研究”(19VJX065)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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