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和海德格尔的著述非常丰富,他们关于技术的哲学思考隐藏和散落在文本各处,并且常常晦暗不明。《马克思和海德格尔技术思想比较研究》一书作者剪除了各种枝蔓,挑选出最核心的内容,围绕技术思想叙事范式、技术本质观、自然观、人的本质观、自由观五大主题,建立框架,铺陈素材,展开论述,一气呵成。
马克思和海德格尔分属不同的哲学传统。在有限的篇幅内,如何把各自思想中最富有原创性、最深刻的内容揭示出来,最能考验作者的学术功底。该书在这方面可圈可点。例如,在比较马克思与海德格尔技术思想叙事范式时,作者提出,马克思的技术思想叙事范式至少呈现出人文主义传统、工程主义传统和社会批判传统三种,前两种传统最终指向对技术的社会批判,而海德格尔的人文主义传统仅指向对技术本身的批判。也就是说,马克思的深刻之处在于通过批判技术而批判社会,而海德格尔的批判只是唤醒了我们对于技术的思考。这个比较把马克思技术思想叙事范式的独特性、丰富性充分揭示出来。
叙述的条理化来自作者对原著深入浅出的把握。例如,在梳理海德格尔关于技术形而上学看法时,阐释了柏拉图将世界二分化以后导致的结果,即将关于最高理念认知的方式作为一种工具来认识世界,接下来笛卡尔主客二分的思维方式使得人这一主体成为绝对性的主宰,为现代技术的兴起奠定了理论根基,而尼采的“强力意志”则将人变为“超人”,在操纵和利用技术的同时完全遗忘了存在。这个概括将海德格尔关于形而上学对于存在遗忘过程的复杂描述,转化为简洁的线索勾勒,一目了然,也能够使得马克思与海德格尔的区别清楚地显现出来。
全书叙述的条理化还来自于作者对两种学术资源关系一以贯之的态度。诚如作者所提出的那样,对马克思和海德格尔技术思想进行比较研究,不是要以海德格尔的技术思想对马克思的技术思想进行阐释,以“海”解“马”,而是通过对具有共同视角研究对象的理论进行比较研究,促进马克思哲学和西方哲学的交流。在作者看来,保持对援“海”入“马”的敏感性,也许是料理好两种独立优质学术资源之间张力关系的另一种值得努力的尝试。至少,马克思技术思想的真理性,在海德格尔形而上学之思的背景上,将会有一个更充分、更深度的开显。
作者在面对较为复杂的问题时,并非一概而论,而是像考古发掘一样,将所有的地层一层一层地清理出来,从而具备了分析哲学所要求和欣赏的那种明晰性。前面我们已经提到,作者对马克思的技术思想叙事范式进行剖析时,清理出三个层级的资源。在对马克思的技术本质观进行论述时,作者同样将三个层级的不同内容一一揭示出来——技术作为实践活动的一种样式、技术作为生产的核心概念,以及技术作为社会的指示器。这三个层级彼此有着清晰界限,但是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根据马克思与海德格尔的理论逻辑与致思方向,读出了文本中没有明确表达却内在蕴含的一些东西。例如,作者认为,无论马克思还是海德格尔,虽然都没有明确提出技术异化这一范畴,但是技术异化的思想深刻蕴含在他们的思想中。马克思深入研究了异化劳动,并在此基础上论述了技术的异化。海德格尔尽管没有使用传统的“异化”术语,但是从他对现代技术本质——座架的分析,我们很明显地看出其具有的技术异化思想。略微遗憾的是,作者并未继续探讨他们特别是马克思为什么没有明确把技术异化作为一种批判工具的原因。我们知道,在1845年之前,“异化”是马克思历史哲学的核心词汇、关键词汇,在他创立了唯物史观之后,“异化”遂恢复了日常用语的身份。如果能够探讨技术异化思想在唯物史观体系中的地位,毫无疑问将会深化我们对于唯物史观的认识。
科学技术哲学在当今时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果不是第一哲学的话,至少也是当之无愧的显学。受到“比较”这一框架的限制,马克思的很多思想资源还未得到更充分的挖掘,例如,关于技术社会形态、关于技术决定论、关于技术的意识形态辩护功能等。更重要的是,面对当今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以及一个由此导致的不确定的未来,我们应该如何创造性地发展马克思主义,以回应时代所提出的问题?尤瓦尔·赫拉利的《未来简史》向我们描写了一个令人沮丧的21世纪前景:一方面是精英阶级对“算法”的操纵,另一方面是被“算法”取代的人转变为无用阶级。如果马克思还在世的话,他会寄希望于生产资料所有制的改变——公有制能够根本上解决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带来的矛盾,但是,它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消除人类对于技术本身的依赖,为自由人的联合体构筑一个看得见的前景?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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