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敞开解释 解释反哺经典
2020年11月10日 09:51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11月10日第2044期 作者:罗启权

  古来诂校《庄子》者众、解释之作鲜,解释而能自成一家之言者更是屈指可数。今世无人不可讲庄,治庄之说与日俱增。《内圣外王:郭子玄王船山章太炎三家庄子学勘会》(李智福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7月版)将跨越古今的三种庄学诠释学进行综合比较研究。

  以内圣外王为关钥

  该书非泛谈庄学之著,相反,其中处处透显出问题意识。作者注意到,尽管“内圣外王”一语,出自作者问题、撰写时间与学派归属均无定谳的《庄子·天下》篇,甚至篇中对此语亦无确切定义。但是这个“留白”恰巧给后人解庄拓延了宽阔的思悟之地与论理之域。郭象之玄学化的庄学诠释学、王船山之儒学化的庄学诠释学,以及章太炎之佛学化与近代以来西学观照下的庄学诠释学,各为其所属诠释领域的翘楚。他们均认定“内圣外王”为《庄子》的本旨归宗,又借释庄而创构自我的哲学思想体系,以之安顿各自身心、观照所处乱世。此为三家治庄之相同之处。由于对境遇之深察与因应、个人气质、学术资源凭依以及“判教”立场的有别,他们创构的庄学又各有千秋。

  三家庄学以“内圣外王”为关钥,作者对三学之思想要素与理论论证,予以条理化和体系化的重建,在论列比对同异之中,以期“四两拨千斤”,对三家庄学为何有同也有异、“创构”之标准为何、何为真正值得反思的解释方法、经典何以为经典、经典本意与解释的距离如何产生等问题提出了独到看法。

  从书名可以得知,该书是个案研究与观念史、学术史研究的综合,作者称之为“复调研究”。它既能围绕重要观念展现三家哲思的血脉根骨,又可即三家庄学之创构,以互见同异、相得益彰。为何选此三家而非别家,为何选某个核心术语(“内圣外王”)而非面面俱到,显然不是兴之所至、随意阐发。实际上,“选择”“阐述”与“比勘”,无不经过作者的审鉴。

  历史境域与哲学回应辩证统一

  作者以哲学思辨贯通经典文本与史料。其考证向秀、郭象《庄子注》公案,认为尽管郭象对向秀之注确有“述而广之”的成分,但其“窃为己注”的事实亦不可否认。郭之异于向者,盖为其视“内圣外王”为庄学之会归。作者认为,王船山之“逍遥”义一方面意在不断消散自己的矜心、习心与成心,另一方面强调于世间而超拔远引,神游六合之外而亦不废用世,二者相合正为“内圣外王”的意义诉求。在章太炎学说与近现代平等、自由、启蒙等思潮的关系上,作者指明章太炎之“一往平等”是“回溯于自我心灵的、对真如实相(道)的了悟而对世界万物存在的平等对待”,仍属古典意义上的平等,而其“自由”实自“无我”始,“意味着对自我利益和权利的让渡和划界,只有这种时时在反省和反思的内照中才能保证不对他者的自由造成威胁,也才不僭越他者的权利和利益”,所以章太炎对启蒙应有补救之功,是启“启蒙”之蒙。

  哲学思辨、理论推演赋予研究的深刻性,而历史的眼光使研究充满厚重感。作者认为庄子为乱世哲人,三家之庄学则为乱世庄学,皆有因应于所处时代者。为弥补竹林名士和元康名士将自然、名教分为两截,不能有用于家国社稷的过失,郭象以中国传统不证自明的天道观为支撑,提出“性分”之说,契合当下境域与自我之内在性分,使得名教有自然本体论之基,从而在肯定有君的前提下,人人可以游外冥内,实现内圣与外王、名教与自然的合一。

  以明亡为节点,王船山由“辟庄”转向“通”“解”庄子,此中不仅饱含以“庄生之术” 祈免于“羿之彀中”,排遣苦愁的情志;而且承载着他要立于醇儒之立场,将庄子之道通向“君子之道”的苦心孤诣。换言之,王船山要用“天人之学”改造庄子“内圣外王”之道,以此拯救晚明名士之颓风、匡正自以为“不相涉”的衰世之道。章太炎之尊庄同样过程曲折,其思想从“转俗成真”到“回真向俗”,庄学为顶峰。“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之近世内忧外困,国内改良主义、西方近代启蒙思想,均成为章太炎思想不得不面向的对象。有识于此,他既认唯识学为科学,以佛学解庄,又以庄学补佛学“外王”之不足;同时用“人各自主之谓王,智无留碍然后圣”为启蒙立法,致力于消解启蒙以来主体性过于膨胀之不足。

  经典解释用于创构榫接卯和

  解释学的方法可分为两种:一是探寻三家创构之法,二是对创构本身进行解释学的审视。何种解释才是创构?或者说创构何以可能?作者运用两个“方便法门”鉴别。第一,解释之思想是否置换了经典原意的终极实体;第二,解释之思想与经典原意的现实关怀有无明显差异。《庄子》的终极实体是“道”,郭象的性分学说取消了本体;王船山“以气摄道,黜道归气”,“气”为其庄学终极实体;而在章太炎处则为阿赖耶识(心)。可见在终极实体上,三家与庄学截然不同。不仅如此,诚如上文所说,三家对现实世界的理解与解释有别于庄子,他们借释庄以构想应然世界亦自悬殊。

  进一步思考,三家为何走向创构?对于创构的判释,“不能只诉诸于文本的语意而必须深入到义理的层面来立论”。解释学给经典解释带来的重要启示之一即为:由于解释者不可避免地有从教化、习俗中习思而来的用于理解和解释的“前结构”,那个静止不动、绝对客观的文本原意就不可能获得。但是正如伽达默尔所说,“对话的辩证法”反对任意地解读文本,反对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真正的视域融合应是解释者不断强化文本论断以检验自己的论断,融入自己的视域去重建问题,使文本中未说出、可能的答案显露出来。利科甚至认为,解释者可以悬置文本,只根据文本的内在关系和结构去说明文本含义。他时刻通过作为一种反思哲学、批判主体哲学的解释和占有,沿着由文本打开的思想之径,朝着文本的方向走向意义,但是“意义说到底不会与含义绝不相干”(利科)。换言之,文本绝对客观的原意不存在,但文本既已向解释者显现其可能的原意,解释者便有可能会之于心而付之言说、形诸笔墨。三家均痛斥前人解庄偏离庄子原意,自比庄子知音,希望还原庄子本来面目,但没有自觉到在“寄命庄生”与“改铸庄生”的两难中,经典转而变成对解释之解释,三家都“以追求客观解释经典开始,以造成背离经典本意而终结”。作者认为,对紧跟于经典之后亦步亦趋、只是把解释的错误降低到最低限度的音韵训诂,没有必要反思其解经方法,解释学的反思用于创构才是榫接卯和,也只有可以自立为经典的解释,才能印证与反哺经典的伟大,此即经典之于创构、创构之于经典的重要意义。

  顺此可知该书对庄学研究乃至中国哲学研究可能的推进之功。笔者认为,第一,全书条分缕析了三家本体论、人生哲学与政治哲学及其内在联系。第二,以“内圣外王”为三家庄学之会归,由此架构、会通和比勘三家思想,这就与一般的庄学史或者“点人头”式的研究不同,因具有内在深刻的凝聚力,而必然可被钩沉索隐,展露经典的张力。第三,在解释学视域下省视三家创构,梳理出三家创构经典的主要方式,并对解释与经典、创构与经典、解释与解释等关系有别出心裁的看法。中国哲学研究不能受限于伽达默尔式的本体论诠释学,为“自觉的方法意识和严肃的学术追求”之故,“我们应该承认方法论诠释学仍有其地位和价值”(刘笑敢)。事实上,利科对西方解释学的第三次转向,即存在论与认识论、方法论相结合,已然做了进一步发展,他揭示出“一切具体的研究都通向存在论,而走向具体的研究,也就是走向具体的存在论”(何卫平)。作者的省视,旨在倒逼解释学方法论之成长,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在更高层面回向解释学本体论研究。

  哲学思辨和理论推演可以深知一学之所然,历史的眼光则打开“知其所以然”的可能性。两相映照,理论不再停留于平面,而走向历史的纵深面;历史也不再苍白,展开其丰厚意义,如此方可达致理论的博奥与同情的理解。只有自觉的复调诠释才能达致深度诠释,中国哲学的返本开新,需要思想史与哲学史的交相印证、经典解释与解释学自觉的交相互补。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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