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变革:社会变革的微观尺度
2020年07月30日 09:48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7月30日第1978期 作者:张笑夷

  在20世纪西方社会科学的发展中,日常生活问题得到了历史学家、哲学家、社会学家、地理学家和艺术家的普遍关注和重视。究其原因,主要是社会物质生产和科学、哲学、艺术等精神生产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在此基础上,日常生活批判成为反思和构建西方社会现实情况一种新的理论视野。西方学者主要围绕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致力于揭示科学技术发展带来的资本主义生活的“进步”与大众生活的“倒退”之间的矛盾及其根源。同样在现代性问题域内思考日常生活的还有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们。与西方学者有所区别,他们不仅关注物质层面的活动导致日常生活异化,更把日常生活作为整体人类生活未分化的“具体的总体”来看待,敏锐深刻地分析日常生活自身的矛盾。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们主张真正的社会变革不仅在宏观层面实现,日常生活变革同样是社会变革的内在组成部分。

  东欧新马克思主义对日常生活的关注和重视始于卢卡奇。卢卡奇将日常生活视为人的对象化活动未分化的“具体的总体”。在《审美特性》中,他把日常生活比作一条长河。他认为,从人的更高形式的对象化成果中孕育出并滋养和丰富着这条长河,再以此为基础发展出新的需要,去形成更高的活动和成果。按照卢卡奇的理解,人类活动不仅包括自觉的物质层面的活动和精神层面的活动,还包括自在的日常层面的活动。一方面,自觉的物质活动和精神活动的成果会转变为自然的、自在的、下意识的、重复性的日常态度;另一方面,再从更新了的日常态度出发去形成更高自觉的对象化活动。人类正是在日常生活、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辩证统一中形成自身的历史和历史性的自身。在这一辩证的过程中,日常生活构成了基础性的部分,日常态度构成了每个人活动的起点。

  如果说卢卡奇更多从积极方面构造自在的日常活动与自觉的非日常活动的统一,那么捷克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科西克则通过区分日常的表象和日常的真实本质,从否定方面揭示了日常自身的矛盾性。他指出,“人类的每一种实存或在世方式都有其日常生活”,“日常生活既不是与公共生活相对的私人生活,也不是与某种高雅的官方世界相对的所谓的粗俗生活”。日常生活与非日常生活的区分不在于人的实存形式或活动类别,而在于个人生活组织的机制。作为组织个人生活节奏的日常生活,可以是重复性的,也可以具有复杂性和预见性;既可以表现为一个“熟悉的世界”,也应该是“一个个人能够用自己的才能与资源来控制并计算其维度和潜能的世界”。日常生活往往表现为自然而然的、有规律的、重复性的世界,而且其中日常生活的主体是可替代的。科西克主张扬弃日常的自在性、重复性和匿名性,在实践中动态地实现日常与历史的统一。

  真正把日常生活理论系统化的是深受卢卡奇影响的布达佩斯学派代表人物阿格妮丝·赫勒。她写《日常生活》的初衷是在她所经历的那个复兴马克思主义的时代,通过勾画新的哲学框架来保持“对马克思精神的忠诚”。她与科西克的观点有某种相似性,认为日常生活模式有某些不变因素,但它仍然有在民主化的方向上得以改变的可能性。经由黑格尔、马克思和卢卡奇,赫勒把对象化范畴和类本质范畴创造性地运用到她的日常生活理论框架中。她将人类生活划分为“自在的类本质对象化”“自为的类本质对象化”,以及处于二者之间的“自在自为的对象化”领域。“自在的类本质对象化”的日常生活,构成了社会再生产的“基本领域”,是“同时使社会再生产成为可能的个体再生产要素的集合”。这三大领域都是“总体的人”参与的领域,只是它们各有自身占主导的组织生活机制。日常生活当然是由语言、对象和习惯等规范和规则所维系的重复性实践和重复性思维形式占主导地位的组织生活的机制和文化模式,但它并非是完全惰性和封闭的,它本身还具有创造性实践和创造性思维的特征,以避免日常生活变得过于沉重。正是在对象化过程中具有重复性和创造性的双重特征,日常生活才有变革的可能。日常生活变革不是要抛弃可以维系人类生存的重复性思维和重复性实践,而是致力于将日常生活主体由自在存在转变为自为存在。换言之,日常生活变革是要超越给定状态,由“特性的人”提升到“个体的个性”,通过培养总体性的人类个体,把人类生活变成“为我们的存在”,把地球变成人类的“家园”。赫勒沿着卢卡奇和科西克探索日常生活的道路,为东欧新马克思主义贡献了独具特色并产生深远影响的理论范式和思想成果。

  在东欧新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当中,莱泽克·科拉科夫斯基也贡献了独具特色的日常生活理论。虽然科拉科夫斯基没有系统的日常生活理论,但他却以其自身的理论实践为人们树立了日常生活主体的典范。从他的日常生活札记中,我们看到了同时作为哲学家的个人和处于日常生活中的个人。一方面,科拉科夫斯基把日常生活作为自觉的精神生产的土壤和基础,回到日常生活和内在的生命及其丰富性中进行哲学思考;另一方面,他不断试图扬弃日常的自在自发性,推动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个人提升到一种自觉的和反思性的日常生活主体的生存状态上。在他看来,批判理论如果不能唤醒主体的自觉意识,是无法成为武器的批判并与人的行动相连的。科拉科夫斯基把一般意义上的哲学主题置于与每个人息息相关的日常生活的丰富性之中,就是要“带动”每个日常生活中的人成为自己生活的“主体”。

  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的日常生活批判是把目光专注于生活世界的理论产物。在这个世界中,人及其现实的生存活动和创造活动才得以展开。因此,它的着眼点不是从理性的高度建构外在的教化甚至统治,而是根植于人的生命活动之中的内在的文化启蒙。一方面,这些理论家从哲学层面审视日常生活的一般规定性和本质特征,对表现为自在的、重复性的人的对象化活动领域加以批判和超越。另一方面,他们将“纯粹”思维探入日常生活深处,扬弃非反思的日常生活图式和文化模式,推动人们进入一种反思的和自觉的生存状态。由此两方面可以看出,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十分强调日常生活变革对于探索个体自由和人类解放的意义与价值。

  日常生活永远是社会发展矗立其上的、沉淀于整体的人类生活之中的稳定“基础”和“人类条件”。面对当今日益复杂的世界图景和生存挑战,日常生活的批判重建日益具有重要意义。以人自身的现代化和个体的生成为核心的日常生活变革,是衡量社会变革和人类历史发展的微观尺度。然而,日常生活批判只是从社会生活的一个层面来反思整体的人类社会现实,它在凸显日常生活层面的同时,存在遮蔽其他社会层面的局限性。因此,我们决不能幻想仅通过日常生活的变革来解决社会的全部现实问题。

  (本文系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项目“东欧新马克思主义社会批判理论研究”(3072020CFJ1307)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哈尔滨工程大学人文学院)

责任编辑:张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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